刀光剑影(第3/3页)

帕崩岗修建在一个巨大的岩石上,没有地基的寺院像一座碉楼,是西藏古建筑的奇迹。每天凌晨5点钟左右,帕崩岗天葬台桑烟升起,会有很多秃鹫应招飞去。

从我家楼顶上,如果用望远镜看,也许能看到一些天葬的细节。当然,我们没想过要看天葬。没有这样的好奇心。

在菜市场,我们天天可以看到人们熟练、从容地操纵着锋利的刀具。但那高高的山上并非血腥的屠场。

帕崩岗撒满糌粑的天葬台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像落了一场细细的雪,没有死亡的痕迹和气息,阳光温和地照在上面,让人感到的只有生命的恍惚和死亡的亲近。

父亲早起散步回来也会告诉我们,今天飞去的秃鹫很多,天葬的那个人,该是十分幸运的,秃鹫将会使他的肉身在这个世界上不留痕迹。没有什么可以再执著……

父亲在这样一个远离喧嚣、缀满露珠的乡村里和我们生活了一段,气色变得格外好。家里吃的鸡蛋、牛奶、糌粑都是村里的,没有半点污染。村庄还被远古的文明滋养着。比如,帕崩岗曾是藏文字改创者吐米桑布扎向藏王松赞干布传授藏文的圣地;河谷里曾发现远古的石制围棋盘,由此被学术界推断围棋最早来自西藏;另外,四村村长普琼家的水磨糌粑是历代达赖喇嘛的供品;某世噶玛巴传说诞生在娘热乡;还有传说中六世达赖喇嘛喝过酒的两处掩映在密林里的黄房子……

父亲漫步在乡间小路上,沉浸在这样恬静悠远的氛围中,一双眼睛总是炯炯有神,又像返老还童了一般,成天和几个孩子“斤斤计较”。

这天中午,四个小孩和父亲和我围坐在一起开始用午餐。小卓玛照例只想吃肉不吃菜。她的理由是她们那里不吃菜。我去过楚布寺半农半牧的山村,是没有看到农民种菜,所以一直半信半疑。但这天中午我没有来得及炖牛肉,只炒了几样菜。

旺堆和巴桑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那一份。他们像村里所有孩子一样,虽然家境不富裕,但没有贪婪的习气。无论吃什么,他们都十分腼腆和有教养,不发出一点咀嚼食物的声音,不大声说话,眼睛不乱看,哪怕只是一盘白米饭,也吃得很香。往常的顽皮在用餐时一点儿都没了,面对食物,两个孩子谦恭、驯良和高贵的样子,令父亲赞不绝口。

但我的儿子旦拉就不行,他挑食,加上我的溺爱,他好像丧失了感受食物的味觉和由此而生的感激心。他恹恹地吃着。

小卓玛更甚,她只拣肉吃。

还是父亲有办法。当小卓玛再次很没规矩地在盘子里找肉时,父亲对她下了最后通牒:“不吃菜就不许吃肉!”

小卓玛望着严肃的父亲做了几个赖皮的怪相,但没用,父亲不笑。眼看盘子里的菜越来越少,小卓玛终于认输了,她夹起了来娘热乡后的第一口蔬菜,吃了。

午餐后父亲要小睡片刻。我在园子里忙着洗碗、喂狗。这时,几个孩子竟然在白天行动了:他们蹑手蹑脚地爬进父亲的卧室,偷来了父亲的糖果、刮胡刀、镜子和香烟。这几个孩子不是第一次捣蛋了。他们有时会在深更半夜起来作案。四个人不睡觉,学我的父亲刮胡子、把父亲的烟拿出来每支点着后再放回烟盒、故意把父亲的零食彻底吃完,还有,把父亲的长刀东藏西藏……

这天下午,四个孩子被父亲罚站成一排,父亲像在破大案一般地背起手一个个审问道:“谁打碎了我的镜子?!”

从小卓玛开始,孩子们一个推一个。父亲又拿出烟盒里燃过的烟问:“这是谁干的?!”孩子们不吭声,只是朝下一个人抬一抬下巴。

“谁藏了我的刀?偷吃了我的点心?!”

小卓玛指指旦拉,旦拉指指旺堆,旺堆指指巴桑,巴桑跑神了,指了指空气……孩子们便借此捧腹大笑,满园子跑散了。

父亲望着他们,很得意地回头告诉我说:“是他们四个一起干的……”

短促的夏季很快就要过去了。孩子们和他们的爷爷已有了很深的感情。无论外出散步还是在家里,孩子们总是要伴随其左右,尤其喜欢缠着爷爷讲故事。但园子里那两株老垂柳,有一株靠西的树叶已经先黄了。父亲该回成都了。接着,小卓玛的父亲也来拉萨接走了她。说是来年夏天再送她来玩,但从此再也没有过音信。不久,娘热乡的家里,只剩下旦拉、巴桑、旺堆和我。我把父亲住过的房间关好,把父亲留下的宝刀再次放到了佛堂里,祈愿宝刀护法。而我往后的日子,我想,无论四周的刀光剑影怎样此起彼伏,因为拥有了满载父爱的宝刀,因为曾经的娘热乡和孩子们,一切将如天上的乌云,将无法洞穿我,只能在我心上留下些许过眼的烟云。

此刻,山雨即来,潮湿的树经过又一个盛夏,沉甸甸地摇曳着。我沉浸在这样的时光中,思念着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