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活路(第2/8页)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了。我们乘车路经堆龙德庆县,抵达与当雄草原交界的大山脚下,开始向着山岭深处央拉的家徒步。8月,是西藏最怡人的季节。山下的麦田里,金色的油菜花像海浪一样翻滚着,山上的溪水像白银伸出的舌头。我们跟在央拉的后面,听她讲着大山的故事。央拉说,山上的黑牦牛也懂得伤心的,它会不吃不喝地呆立着,最后倒在地上死去……又指着天上的云朵让我们看,说黄昏云朵变成红色晚上不会下雨,但早上如果有红云在天,一定会下雨……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太阳像猎猎白焰,我们气喘吁吁地跟在央拉后面。城市生活给予我们的,在大山面前似乎倾刻崩溃了,只有无力的双腿、委顿的身心和空白的大脑。

孩子们还好。我的儿子旦拉和他的同学旦平,他们早跑到前面去了,像两头活蹦乱跳的小豹子。他们在山上举着从悬崖旁挖来的富含维生素的野生水果“酸溜溜”朝我们大声欢呼。

“看呀!好多的蘑菇……”央拉也欢呼道。我朝山坡上望去,果然看到高高的草甸上,在太阳的照耀中有一簇亮亮的白光。我们忙爬上山坡。只见还缀着露水的蘑菇藏在草丛中,是白色的,但摘下来就慢慢透出了金色。那是极为珍贵的高海拔草甸上才会生长的“金菇”。我蹲下来,轻轻捧起湿漉漉的金菇,嗅着金菇沁人心脾的清香,双眼不由暗暗地湿了……

经过一条激流的河水,在我们徒步四个多小时以后,央拉的家依偎着太阳的光芒,在大山的怀抱中,就要到了!

那是央拉家冬季牧场的营地。四处看不到一户人烟。面朝拉萨建起的平顶土坯房,西边是库房,里面挂满了劳动工具和风干的牛肉、血肠,堆放着从山下农民那里用羊毛和酥油换来的青稞,还有很多手工织的羊毛被子和牛毛毯子。正中的房子是佛堂,供奉着佛祖、莲花生大师、观世音菩萨和文殊菩萨、白度母……佛龛的玻璃上还贴满了一些大成就者的照片。东边的这间长方形的房子,既是厨房,也是全家人的卧室。四张藏式卡垫矮床围绕着中间的火炉和方桌。屋子里面堆放着一墙高的用来烧火的晒干了的牛粪饼。旁边是一口大黄铜水缸、橱柜、酥油茶桶等炊具和家什。屋子顶上挂满了108颗染成彩色的山羊和野羊的膝盖骨骨子儿,传说可以避雷电和保吉祥。在房子中间的柱子上,挂着央拉父亲冬天戴的皮帽子和一个四方形的玻璃镜框,里面有央拉和央金在大昭寺前的照片,还有我和旦拉的照片。央拉的父亲一面捻着羊毛线,一面微笑着欢迎我们的到来。他看上去老多了。大概有80岁了吧。他说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子去了大山深处的夏季牧场扎营放牧,这个夏天回不来了。屋外,只有沉缓辽阔的大山陪伴他,还有上百的羊儿在栅栏里欢叫,两条大狗在一旁看护着羊群。老人平时除了在家捻羊毛,每天还要去附近的山上放羊。

突然,我看到几个小得像小兔子似的小羊羔在栅栏里跑来跑去,老人说它们才刚出生不到一个月。我惊喜地走进羊圈,轻轻抱起一只小山羊羔子,把它温暖的、带着一点儿奶膻味的、柔软的小脸蛋贴在我的面颊,我吻着它的小额头,内心被深深的怜爱激荡着。

一条溪水从央拉家旁边的山上流下来,央拉去打水洗蘑菇了。两个孩子喝过茶又去山上跑上跑下地玩耍。和我们一起来的女友是一位汉族摄影师,她紧跟在老牧人的身后,镜头对着老牧人的一举一动不停地狂拍……

夜幕在大山和草地之间降临了。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央拉已经生好了炉火,央拉的父亲盘坐在靠窗的卡垫床上,一手拨动念珠,一手摇着转经筒在念经。扔在床上的小闹钟滴答滴答地轻轻响着,缓缓流动的时光,像一朵悄然舒展的花儿,暗香徐徐。

晚餐是金蘑菇牛肉汤、糌粑、滚烫的酥油茶和风干牛肉。这之前我们已经吃了好多央拉在火炉上烧烤的放了酥油、盐、辣椒粉的金菇。我们静静地享用着大自然赐予的美食。没有人兴奋地咂嘴赞叹,也没有人露出贪食的模样。在恭敬安详地咀嚼中,在西藏的民间,在这高山牧场,我感到这一顿朴素的晚餐,饱含着多少深厚的内涵。我不由地悄悄看央拉。她变了。火光映照着她红润而沉静的面庞,她还会去拉萨吗?

吃完晚餐,央拉在洗餐具,旦拉和旦平在一旁打扑克牌玩,老人还在安静地念经,女友在专心写笔记。我来到屋外,凝望着漫天的星星,它们像撒满天空的钻石,面对如此璀璨的天空,我想,我的人生还要索取什么吗?

当我的天空

在这个黑夜

数不清的星星一起绽放着

我还需要为了一段人生

谋取一枚璀璨的钻石吗

当我的大山

在我的怀抱

湿润的草甸柔软地蔓延

我还需要为了一段日子

营造一所房屋吗

鸟儿展开翅膀在山窝里筑巢

野花在蜂蝶的牵引中

把山峦染成了孔雀的彩羽

山泉唱着山歌

牛羊在山尖尖上摇曳

我还需要留在红尘中

为了什么苦苦守候

我要出发了

当皎月在河水里湍急地奔走

深深浅浅的光亮

就是我的道路

我就看到

大山里满盈着虚空

大山里有情的万物

大山里溃散的那个我

清澈犹如山雨中的彩虹

来到央拉家的第二天早晨,为了工作和孩子上学,我们就要下山了。山上,央拉和她的父亲远远地在向我们挥手告别。

我们会再见的。

但是在拉萨还是在山上的牧场?也许央拉、央金和我,我们今生只能在城市和牧场之间,在传统生活和现代文明之间徘徊。

假如有一天,我们内心的信仰、我们世世代代对生命的理解、人民的习俗,能够被发展的社会所维护,和谐和幸福一定会如同瑞雪和甘露……

被红尘裹挟的洛桑和曲珍

为了在僻静处生活,2000年,我终于得以把家安驻在美丽的娘热乡。

田园里满是风里摇曳的青稞,阳光像旋转的经幢每天落满在山野,众鸟回巢的合唱在黄昏时响彻山谷,我的家像是在遁世的怀抱中悄然落座。然而,陆续加入我的生活的人,像树上的疤痕,像河水里的漩涡,像我难以抹去的记忆。

洛桑,就是在我家住的时间较长的一位,他原本是出家人。那年,他从康区老家来拉萨朝佛,顺便来看望我家的小保姆,他的妹妹其美。第一次来,他穿着便装,刚坐了一会儿,还不等我们把茶烧好,就和一起来的几个老乡匆匆地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