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生(第2/3页)

“干嘛还用抹布擦?您不怕麻烦?”

“我告诉你,小孩子,这个社区总得有人扫街道,西班牙政府不派人来扫,我就天天扫。”

他喝了茶,站起来,又回到大太阳下去扫地。

“我觉得您很笨。”我站在窗口对他大叫,他不理。“您为什么不收钱?”我又问他,他仍不理。

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老疯子的身旁多了一个小疯子,只要中午看见他来了,我就高兴的跑下去,帮他把我们这半条街都扫过。只是老疯子有意思,一板一眼认真扫,小疯子只管摇邻居的树,先把叶子给摇下来,老人来了自会细细拾起来收走,这个美丽的社区清洁得不能穿鞋子踩。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老人可有意思得很,他跟我心里的老人有很大的出入。

又有一天,我在小镇上买菜,买好了菜要开车回来,才发觉我上一条街的德国老夫妇也提了菜出来。

我轻轻按了一下喇叭,请他们上车一同回家,不必去等公共汽车,他们千谢万谢的上来了。

等到了家门口,他们下车了,我看他们那么老了,心里不知怎的发了神经病,不留神,就说了:“我住在下面一条街,十八号,就在你们阳台下面,万一有什么事,我有车,可以来叫我。”

说完我又后悔了,赶快又加了一句:“当然,我的意思是说,很紧急的事,可以来叫我。”

“嘻嘻!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心脏病发了,就去叫你,是不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但给这精明的老家伙猜对了我的不礼貌的同情,实在令我羞愧了一大阵。

过了一个星期,这一对老夫妇果然在一个黄昏来了,我开门看见是他们,马上一紧张,说:“我这就去车房开车出来,请等一下。”

“嗯,女孩子,你开车干什么?”老家伙又盯着问。“我那里知道做什么。”我也大声回答他。

“我们是来找你去散步的。人有脚,不肯走路做什么。”“你们要去哪里散步?”我心里想,这两个老家伙,加起来不怕有一百八十岁了,拖拖拉拉去散步,我可不想一起去。“沿着海湾走去看落日。”老婆婆亲切地说。

“好,我去一次,可是我走得很快的哦!”我说着就关上了门跟他们一起下山坡到海边去。

三个小时以后,我跛着脚回来,颈子上围着老太太的手帕,身上穿着老家伙的毛衣,累得一到家,坐在石阶上动都不会动。

“年轻人,要常常走路,不要老坐在车子里。走这一趟就累得这个样子,将来老了怎么是好。”老家伙大有胜利者的意味,我抓头瞪了他一眼,一句都不能顶他。世上的老人五花八门,我慢慢的喜欢他们起来了。

当然,我仍是个势利极了的人,不受益的朋友我不收,但这批老废物可也很给我受益。

我在后院里种了一点红罗卜,每星期荷西回来了就去拔,看看长了多少,那一片萝卜老也不长,拔出来只是细细的线。

有一日我又一个人蹲在那里拔一个样品出来看看长了没长,因为太专心了,短墙上突然传来的大笑声把我吓得跌坐在地上。

“每天拔是不行的,都快拔光啦!”

我的右邻手里拿着一把大油漆刷子,站在扶梯上望着我。“这些菜不肯长。”我对他说。

“你看我的花园。”他说这话时我真羞死了。这也是一个老头子,他的院子里一片花红柳绿,美不胜收,我的园子里连草也不肯长一根。

我马上回房内去抱出一本园艺的书来,放在墙上,对他说:“我完全照书上说的在做,但什么都不肯长。”“啊!看书是不行的,我过来替你医。”他爬过梯子,跳下墙来。

两个月后,起码老头子替我种的洋海棠都长得欣欣向荣。

“您没有退休以前是花匠吗?”我好奇的问他。“我一辈子是钱匠,在银行里数别人的钱。退休了,我内人身体不好,我们就搬到这个岛来住。”

“我从来没有见过您的太太。”

“她,去年冬天死了。”他转过头去看着大海。

“对不起。”我轻轻的蹲着挖泥巴,不去看他。“您老是在油漆房子,不累吗?”

“不累,等我哪一年也死了,我跟太太再搬来住,那时候可是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们了。”

“您是说灵魂吗?”

“你怕?”

“我不怕,我希望您显出来给我看一次。”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他失去了老伴,还能过得这么的有活力,令我几乎反感起来。

“您不想您的太太?”我刺他一句。

“孩子,人都是要走这条路的,我当然怀念她,可是上帝不叫我走,我就要尽力欢喜的活下去,不能过分自弃,影响到孩子们的心情。”

“您的孩子不管您?”

“他们各有各的事情,我,一个人住着,反而不觉得自己是废物,为什么要他们来照顾。”

说完,他提了油漆桶又去刷他的墙了。

养儿何须防老,这样豁达的人生观,在我的眼里,是大智慧大勇气的表现。我比较了一下,我觉得,我看过的中国老人和美国老人比较悲观,欧洲的老人很不相同,起码我的邻居们是不一样的。

我后来认识了艾力克,也是因为他退休了,常常替邻居做零工,忙得半死也不收一毛钱。有一天我要修车房的门,去找芬兰木匠,他不在家,别人就告诉我去找艾力克。

艾力克已经七十四岁了,但是他每天拖了工具东家做西家修,怎也老不起来。

等他修完了车房门之后,他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们有一个音乐会,你想不想来?

“在谁家?什么音乐会?”

“都是民歌,有瑞典的、丹麦的、德国的,你来听,我很欢喜你来。”

那天晚上,在艾力克宽大的天台上,一群老人抱着自己的乐器兴高采烈的来了,我坐在栏杆上等他们开场。

他们的乐器有笛子,有小提琴,有手风琴,有口琴,有拍掌的节奏,有幽扬的口哨声,还有老太太宽宏的歌声尽情放怀的唱着。

艾力克在拉小提琴,一个老人顽皮的走到我面前来一鞠躬,我跳下栏杆跟他跳起圆舞曲来。我从来没有跟这么优雅的上一代跳过舞,想不到他们是这样的吸引我;他们丰盛的对生命的热爱,对短促人生的把握,着实令我感动。那个晚上,月亮照在大海上,衬着眼前的情景,令我不由得想到死的问题。生命是这样的美丽,上帝为什么要把我们一个一个收回去?我但愿永远活下去,永远不要离开这个世界。

等我下一次再去找艾力克时,是因为我要锯一截海边拾来的飘流木。

开门的是安妮,一个已外七十岁了的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