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鲁纪行 夜戏雨原之二(第2/3页)

那个市场地区白日也抢,晚间单身去走是不好的,舞蹈社的地方大致知道在那附近了。

多余的票白送给街上的行人,大家看了都说不要,好似我在害人似的。

也没吃晚饭,冒着大雨,冻得牙关打结,踏着几乎齐膝的泥浆,与米夏两人在风里走到裤管和鞋袜透湿。其实我也是不想看这种观光表演的,谁叫欠了人的钱,失信于人这种事情实在做不出来。

到了地址的门牌,里面悄无声息,推开了铁门,一条长长的走廊,每一扇门内都有人探头出来。

“看跳舞吗?再往下走——”有人喊着。

经过一家一家的窗户,里面的人放下了煮菜的锅子,张大着眼睛,望着我们穿过。

难道看表演的人如此稀奇,也值得那么张望吗?他们每晚都在表演的啊!

弯弯曲曲的走到了底,一扇毛玻璃门被我轻轻推开,极大的剧场厅房竟然藏在黑冷的走廊尽头。

没有人开灯,近两百个全新的座位在幽暗中发着蓝灰色的寒光。

看看米夏的表正是六点三十分——票上写的开场时间,而里面是空的。

我们不知如何才好,进退两难。

回到走廊上去站着,这才看见白天的印地安人匆匆忙忙的进来了,看见我们,慌忙道歉,跑着去开了全场的灯。“其他的客人还在吃晚饭,请你们稍稍等十五分钟,不然先去对面喝杯咖啡再来好吗?”

他的脸是那么的疲倦,那身旧西装已经全湿了,说话的口气尽可能愉快有礼,可是掩饰不住那份巨大的悲愁。“早晨欠的另一千先给您!”我说。

“啊!谢谢,不忙的!”他弯了一下腰,双手来接钞票。

三个人难堪的对立着,大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真的,我们的票,全卖给了一个旅行团,他们在吃饭,马上要来了——”

“我们去喝杯咖啡再回来,不急的。”我拉了米夏便往外走。

临行还是托了那人一声:“第三排靠走道的位子请留下给我,别给人占去了呀!”

“不会的,一定给您,请放心”他说着说着好似要哭出来了似的。

我快步踏到外面去。

对面哪儿有什么东西喝,一组电动玩具响得好热闹。我们才在街上,便看见那个提着公事包男人又在大雨倾盆的街旁,拦住了每一个匆匆而过的路人,想再售一张票。“您想他是不是骗我们的?没有什么旅行团的客人了?”我问米夏,两人便往广场的方向走回去。

“不会吧!游客那么多!”

到了广场的走廊下,那儿的地摊边全是买土产的外国人,外面倾盆大雨,走道上仍是一片活泼。

那个可怜人,竟还在拚命销票,彼此几次又快碰到了,都躲开去,看也不敢再看。

已是七点半了,我们不得不再走回跳舞的地方去。里面灯亮了,布幕的后面有人悄悄的偷看我们,一只辫子滑了出来,一双黑眼睛明丽如湖水。

我移坐到第一排去,米夏在我旁边。

这么深远的空虚,在静极了的大厅里,变成了一份看不见的压力重重压在我的双肩上。

除了我们,另外近两百张位子全空。

提着公事包的人匆匆赶回来,低着头,一手擦着脸上狼狈不堪的雨水,逃也似的推开通向舞台的小门,然后消失了。“哎呀!不要强撑了,退票算了吧!”我轻轻的捂住头,低低的喊起来。

便在那个时候,布幔缓缓的拉开来。

舞台的地竟是光滑的木板,正正式式的场地,在这样的老城里,实在难得了。

四个乐师坐在舞台后方凹进去的一块地方,抱着不同的乐器,其中那位销票的中年人,也在里面。他们的服装,换了蹦裘外衣和本地人的白长裤,下面是有风味的凉鞋,只有匆忙赶回来那人的长裤没有换。那时,其中一个大男孩子站出来报幕,问候欢迎观众在先,介绍乐师在后,有板有眼。

我与米夏尽可能给他们最大的掌声,四个乐师欠了一下身算做回礼。

那样的掌声,将大厅回响得更是寒冷空洞而悲伤。第一个表演不是舞蹈,合奏的音乐本是欢乐的节日曲,可是对看空空的台下,他们实在止也止不住的奏成了不同的心情。

特别细听那只芦笛,音色滚圆而深厚,不是乱来的。一面听着音乐,一面紧张的期待着突然而来的大批游客,只要外边的走廊起了一点声响,我都以为是导游带人进来了。不敢常常回头,怕台上的人分心,毕竟他们的演出,只是想承担那一分信,便是九块美金的收入,亦是不能失信于人的。

这样守信演出,是他们对观众的看重,便是这份心意,就当得起全心敬爱的回报。

给他们掌声吧!只要有一双手可怕,今夜哪怕是我一个人来,也必将全场弄热才干休。

一曲终了,我喊了起来:“好孩子!BRAVO!”这是西班牙文中看任何表演都可用的字——夸奖他们的演出。

台上的人,先是一愣,然后有了笑容。

我们狂烈的鼓掌不能使报幕的人继续,他站了一会等我们停,自己很不好意思的也笑了起来。

虽然场内的那份紧张已经消失,我深深的自责却不能释然,如果不是早晨自己的多事,这场演出也取消了。哪一种情况更令台上的人难堪?是今夜不表演,还是对着只有两个观众的台下强撑着唱出舞出一场并不欢乐的夜来?

舞台的后帘一掀,六对打扮活泼美丽的印地安男女,唱着契川语,脸上荡着淡淡的笑容。眼光一溜一溜的偷看台下也是梳着辫子,穿着蹦裘的人,载歌载舞的跳了起来。我偷看米夏的表,已经八点钟了,还会有人进来吗?还来得及,他们只演两小场。

算了一下。台上的舞者,乐师加报幕的,一共十七个人。九块美多十七个人能吃什么?

这么一算,什么也无法欣赏,盯住那坐着吹笛的人尚是透湿的裤管和鞋子,一直黯然。

表演出乎意料的紧凑和精彩,一场团舞之后,同样的舞者退去换衣。

那只笛子站出来独奏,悠长的笛声,安静了刚才的一场热闹,如泣如诉的笛,在那人站得笔直的腰脊上,吹出了一个没落印地安人悲凉的心声。

他们是骄傲的,他们不是丐者,这些艺人除了金钱之外,要的是真心诚意的共鸣。那么还等什么呢?尽可能的将这份心,化做喝采,丢上去给他们吧!”

“你的头还痛不痛了?”米夏问着。

“痛!”我简短的回答他,一面又向台上喊了起来:“BRAVO!BRAVO!”

这些舞者乐者,不是街上随便凑来的,举手投足之间,那深植在他们身体里的“艺骨”,便算只是跳给观光客看的东西,仍然挡也挡不住的流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