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波罗蜜(第4/16页)

这一段话说得好极了。老人们都沉默地喝着眼前的这一壶由老人会提供的廉价茶叶,觉得滋味甚是美好。

阿伯仔意犹未尽地说:“就像我们现在看黄昏的夕阳。一个夕阳,古代人看起来和现代人看来是一样的。站在平地和站在山顶上看,夕阳也都是同样的美。但是如果心情复杂,站在这山看那山高,夕阳永远没有最美的时刻。”

众人一听,都同时望向夕阳的方向,原来日头已西斜。经老人一说,今天的夕阳看来真是特别的美艳,余晖遍照大地。

“有一天,我的孙子问我:‘阿公,你吃这么老了,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我说:‘饿最好吃。’他又问我:‘阿公,什么是最好的心情?’我说:‘单纯最好。’他又说:‘阿公,幸福是什么?’我说:‘平安是福。’”

聊到这里,该是“阿公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了,大家欢喜地站起来各自走路回家,相约明天再来开讲。我踩着夕阳流金一样的草地回家,想到老人说的“饿最好吃”,感到肚子真的有点饿了,妈妈煮的菜的芳香竟飘到体育场两公里外的路上来了。

住在乡下的日子,真的感觉到单纯的心情是最美的心情。在城市生活的日子,我们每天总是在追求一些目标,生命的过程往往就在无意间流失,加上我们的追求愈来愈复杂,使人人就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

我想到幼年住在外祖母家里,每次和表兄弟相约吃完饭后出去玩,我们总是无心吃饭,胡乱扒一扒就要溜出去,外祖母就会拿拐杖敲我们的头,说:“你呷那么紧(你吃那么快),要去赴死吗?”然后她说:“你不慢慢吃,怎么知道我们台湾的米多么好吃?”

有一次我看到报纸上广告一种名牌跑车,广告词说:“加速到一百公里,只要九秒钟。”就思及外祖母的话,“你呷那么紧,要去赴死吗?”台湾俗语里说“呷紧弄破碗”,确实含有人生的至理。

一个复杂的社会勾起了人更复杂的欲望,复杂的欲望则是搅乱了单纯的心,使我们不知道能坐下来谈天说地是生命的一种至美,使我们不知道踩着夕阳在小路上回家是生活中必要的历程,使我们忽略掉吃妈妈煮的稀饭配酱瓜是比大饭店的山珍海味更值得珍惜的。

我想到有一回看一位老人从脚上拔一根脚毛放在桌上,义正词严地说:“我们不能轻视自己的一根脚毛。”

众人愕愕。

他说:“这根脚毛存在的条件,说来是很深奥的,先要有脚、有头、有活着的身体。然后要从小吃饭、穿衣服、父母照顾,才能长出一根脚毛。然后,脚毛存在是因为我们存在。我们则有父母、无数的祖先。而且,祖先要个个穿衣、吃饭。米饭长大则要有地球的生机,太阳的培育与月亮的生息。你看,这小小的一根脚毛不是单独存在的呀!”

“我们如果不能珍惜、赞叹、疼爱自己的一根脚毛,那就有负于天下了。”

看看,在有智慧的老人眼中,一根脚毛就有了无限的天地,生命的历程就更不用说了。现代人不能维护单纯的心,是往往误以为复杂地飞来飞去能追求更好的生活。殊不知,再复杂的事物也比不过一根脚毛啊!一切多变的云霞与彩虹,拨开了,背景就是湛蓝的天空。不知道单纯之好的人,就是从未看见天空的人。

好好的饮眼前的这杯茶吧!细细的品味当下的这碗饭吧!生命没有第二个此刻了。让我们承担这个此刻,进入这个此刻。因为,饿最好吃,单纯最好,平安是福。

轮回之香

这身体,即使吃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玉液琼浆,穿的是绫罗绸缎,涂的是轮回之香,只要过了一夜,无不成为不净的东西。如是观察,就会使我们免除对身相的执著。

朋友从国外来,送了我一瓶香水,只因为那香水的名称叫“轮回之香”。

朋友说:“在佛教里,轮回原是束缚堕落的意思。轮回之中还流着香气,真是太美了。”

我听了有些迷茫。这几年像香水这样的东西也有两极化的倾向。就在不久之前,有两家极为著名的香水公司,分别把它们的香水叫“毒药”、“寡妇”,也曾引起一阵流行的风潮。如今突然跑来一阵轮回之香,突破了毒药的迷雾。

“香水只是香水,不管它用什么名称,也只是香水呀!”我对朋友说。

对于那些透过强大的宣传来制造的神话,我往往不能理解;对于为什么小小的化妆品香水之类竟可以卖到八千、一万的高价,我更不能理解。

我的不能理解来自我的童年。小学三年级我生了一场大病,到高雄开刀,住在亲戚家。亲戚是化妆品制造厂的老板。我记得他的工厂摆了四口大灶,灶上的锅子永远煮着烟气弥漫的香料,用一个大棒在里面不停地搅拌,香气在一里外就能闻见。

煮好的化妆品分成两种一种是面霜,一种是水状的(大概是香水或化妆水)。水状的放入茶壶冷却,然后一瓶瓶倒在玻璃瓶里批发出去。

三十年前的台湾还是纯手工的时代。由于对那制造过程的熟悉,竟使我后来看到化妆品都生起荒谬之感。我的脑海里时常浮起表姨在黑夜的灯下,用棒子搅动大锅和以茶壶装瓶的画面。

在表姨家的一个月,我就住在化妆品工厂的阁楼上,那终日缠绵的香气无休无止地在我四周环绕。刚开始的两天还觉得味道不错。过了一阵子,竟感觉那种香虚矫而夸饰,熏人欲呕。到后来,我躺在阁楼上,就格外地怀念乡下牛粪的气味,还有小路上野草的清气。

当年,在台湾南部最流行的香水是“明星花露水”。表姨时常感慨地说:“如果能做到像明星花露水那么有名就好了。”

我们乡下中山公园山脚有一家茶室,茶店仔查某都是喷明星花露水。我们每次路过,闻到花露水和霉味交杂的气息,都夹着尾巴飞快地逃走,那个味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龌龊之感。

不久前,我在台北松山路一家小店买到大中小三瓶明星花露水,包装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价钱所差无几,三瓶不到两百元。想到多年未联络的表姨,想到人事的沧桑,不禁感慨不已。

我对朋友说到了我对香水的一页沧桑:“如果有一家名厂的香水,取名为‘牛粪’或‘青草’,仕女们也会趋之若鹜吧!”这没有贬抑香水的意思,只是对一瓶香水的广告上所说“一滴香水代表永生,不断转生,追求尽善尽美的和谐,小小一滴即是片片永恒,只要一次接触,神奇的境界顿然开启。”有着一笑置之的态度。

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香水一直是神秘的象征。在我国晋朝的时候,女人为了制造香水胭脂,要先砍桃枝煮水,洒遍室内,然后砍寸许的桃枝数千条围插在墙脚四周,并且禁止鸡鸣狗叫,供一个紫色琉璃杯在“胭脂之神”前,自穿紫衣、紫裙、紫带、紫冠簪、紫帽子,虔诚地礼拜。最后,用桃叶刮唇,一直刮到出血,再把血与紫色花朵放在装着汾河水的鼎里煮沸,女人长跪闭目等待,不久就化为香水胭脂了。传说这是我国制造胭脂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