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诀》回评(第2/2页)

戚长发视若命根之《唐诗选辑》,收藏不够精心,轻易被女儿戚芳翻去,此一关节,难令细心读者心服,当有更圆满之解释为好。

此章中狄云虽历磨炼,终究本性为人不忍,故成不得甚事。本想亲眼瞧瞧仇人万圭中了言达平的蝎毒后如何受苦而死,结果见到成为万圭媳妇的戚芳后,反而鬼使神差地留下了解药。戚芳在万家这所“阴谋大学”里耳熏目染,变得机敏有谋,但其识见尚不如狄云。而欲在万家掉花捣鬼,不啻兰亭卖字,班门弄斧,险矣!《红楼梦〉〉云:“质本洁来还洁去”,本性良善之人,纵学得一身阴谋诡计,终难领袖群魔,徒戕心智,不若早日抽身,坐看水穷云起也。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砌墙》,重点写万震山的拿手好戏——密室杀人,自导自演“广播剧”以惑人眼目,再把被害者砌入内墙。然而心念作祟,常常半夜起来,在梦游状态下凭空表演拆墙砌墙的“哑剧小品”。从上一章后半,狄云离去,戚芳便成为视角人物。狄云已经多历险恶,而戚芳尚满目良善,故从戚芳之视角,更能显万氏父子之毒。而狄云虽离去,作者并未将他忘却,宛如一彪伏兵,由暗线控制,当发之时,一鼓而奏凯。然狄云与戚芳,本性皆为村夫村妇,纵有通天本领,亦斗不过宵小奸贼。于此可见金庸把握人物之准确,并不以感情好恶制造形势之向背也。

砌墙一事,情节上甚为妖邪诡异。年少初读时,为之夜不能寐,起而模仿。后读精神分析理论,乃知万震山此举,出于潜意识之得意与恐惧。人作一分恶,便积一分毒。大恶之人,心脉必损,宜乎其有种种变态举动。金庸之洞彻人心,融会理论,令人深深折服。

此章情节有十大转折。戚芳撞见公公砌墙,一也;万圭发现戚芳盗书,二也;万氏父子谋杀吴坎,三也;万震山意外中毒,四也;戚芳挟药逼问,五也;万氏父子夺药杀芳,六也;吴坎尸体不见,七也;狄云救出戚芳,八也;戚长发尸体亦不见,九也;戚芳去而不返,十也。每一转折,俱令人紧张挂牵,心潮起伏。如此妙用悬念之法,出自侦探小说之启迪,而又远远超乎侦探小说之上。吾无以名之,但闻其奏刀莫不中音,但观其以无厚入有间,乃捻须而叹曰:“咦!进乎技矣!”

第十二章

此章为全书煞尾,名为《大宝藏》,似寓大团圆之意,实乃深含机锋之反讽。何为人生“大宝藏”?珍珠财宝乎?而珠宝乃驱人直入兽丛。珠宝本亦美物也,然为求珠宝而尽舍人生其他有价无价之宝,则珠宝适成毒药也。即对狄云而言,麻溪铺少年时代,才是大宝藏,“空心菜”才是大宝藏。然人往往非历经荼毒,不知真宝藏之所在。金庸是大慈悲菩萨,故令一生辛酸悲苦之狄云终有一欢欣结局。他离开丑恶的人世,回到藏边的雪谷,远远望见水笙在那里等着他……但是谷中日月长,10年、20年之后呢……

《连城诀》本名《素心剑》。“素心”之意,与“空心菜”近,乃是从正面命名。而后改为《连城诀》,乃是从反面命名。可见金庸此书重在痛揭人生之阴暗面。所谓“连城诀”,正如“大宝藏”,听上去价值连城,而实际上竟是戕人性命,灭人心魄之招魂幡。何以人人为争财夺宝而变得猪狗不如?欲望作祟于其中也。故人必怀“素心”之剑,斩欲魔,去贪心,而后可以畅享亲友天伦之乐也。

本书开头,戚长发教授徒弟“躺尸”剑法。迨至结尾,果然“躺尸”遍地。一部《连城诀》,惨烈至极,俨然一幅人间地狱图也。狄云若论武功,已是江湖一流,然而如此江湖,如此世界,纵然人莫予毒,生于其间,又有何乐趣可言?是故狄云也要“退隐”了。六七十年代中国大陆文学之结尾多是阳光灿烂,洒满征途,英雄们高歌猛进,战斗正未有穷期……而同一时期之金庸小说却“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此不仅地域、语境之差别,亦文学观、人生观之大不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