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楼207(第2/5页)

毕业喝酒那天,毛嘉第一个哭了,头抵在楼道的白墙上,睫毛上挂满了泪珠。他劝我一定要练喝酒,怎么能一杯啤酒就醉了呢?

后来,毛嘉娶了个小有名气的女孩,到英国去工作、读书了。最近来电话问我是否可以用“外国花纸”偿付我的面包,我说可以,但是要加倍。

朱毛之外,另两人是林和吴,都是从部队来的,学越南语。他们本来是应当到老山前线的猫耳洞里审问越南女兵的,不幸中越关系正常化,他们只好到北大来大材小用。刚来时很不耐烦,经常用越南语高喊“缴枪不杀!”后来我在一部电影里学会了一句越南话:“越南必胜!”就天天对他们说,终于感化了二位,他们以后见了我时,便举起V字形的二指说:“越南必胜!”

林吴都是广西人。林长得矮小精壮,大脑门,大眼睛。锻炼身体的方式与毛嘉相反——自我摧残式。他的拿手项目是长跑,从北大跑到昌平。我开玩笑说:“地球是圆的,你一直跑,就能到越南,再跑,就从南门回来了。”每次回来,他都比早上出去时小了一圈,满脸放射着回光返照的神采。然后买一只鸡腿,煮在电热杯里。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大家都不甚赞成他的长跑,但很羡慕他的鸡腿。因为我们每月的助学金只有75元,轻易不敢请女孩吃饭。而林吴二位享受中级军官待遇,每月的津贴从部队上成百成百地寄来。可惜他们却不利用这钱去请女孩吃饭,都存起来给了后来的夫人,这大概就是“纪律严明,保障有力”吧。

小林锻炼身体野蛮了点,但骨子里很内秀的。喜篆刻,刻了些“长相思”、“勿忘我”之类的。也学写诗词,与我交流。由他们身上,我认识到,军人的内心实际是很脆弱、很多情的。小林那充满吃苦精神的憨憨一笑,是我不能忘怀的。

吴好像在部队的职位比林稍高一些,所以据说略有些脾气。但我从未感到他有什么脾气。老吴不善与人交流但又渴盼交流,所以经常振作精神,非常潇洒地加入谈笑阵营,最后不得要领,胡乱打了一圈招呼又讪讪而去。老吴常喜穿低领小背心到各屋游走。若有人讽刺他说话女声女气,他便以胸前黑毛证明他是真正的男子汉。后来我说,堂·吉诃德的女朋友也是胸前生有黑毛的。老吴说我们是嫉妒他。我们赶紧说不嫉妒,是羡慕,我们恨不能浑身生些个才好。老吴是有些个怕羞的,所以大家跟他开玩笑均注意节制。可是老吴并不注意大家的心情。他一进屋就热情地向每一个人问寒问暖,但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回答,因为当你回答时,他正在关心另一个人。屋子里都是他一个人的声音:“你好!怎么样小伙子?不错吧?”对于众人的笑声,他经常问:“怎么啦?为什么?”后来我对大家说:“老吴再来时,咱们什么也不用说,一齐喊首长好、为人民服务就行了。”但老吴又经常令人望之不似首长,据传他早上醒来时,十二分慵懒地伸出一只黑色玉臂,轻声细语道:“小林,扶我起来!”我想,老吴居然也有这般的黑色幽默,他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给人带来快乐的人,他的内心也别有一番大千世界吧。

2072位于楼道的中心,住着我们四位中文系的。这里是整个207单元的会议室、休息室、娱乐室、吸烟室、饮水室、吃饭室、接待室、收发室……四个人中我自己当然不用介绍了,除了吹牛,一事无成,算个半好不坏的读书人吧。其余三位都是学文学理论的,黄、李和江。

黄是湖南才子,16岁入北大。看去不甚用功,但悟性极佳,每考必捷,象棋和扑克玩得极好,水平与我不相上下而比我细致。我们俩联手打牌,打遍北大无敌手,即使牌运极差,形势极危时,我俩也稳如泰山,能够抓住仅有的机会,反败为胜。当彼之时,长气缓出,四目相视一笑,乐何如哉!李和江联手打我二人,三年之中鏖战不下百次,竟从未取胜!李江二人每每吵闹、时时切磋,终究无可奈何花落去。环视今日北大,再无黄君这般最佳搭档,每次打牌,均思之不已也。

黄从本科时起,混迹于校园诗坛,至研究生时已薄有诗名。时或有天真少女及不天真少女前来叩教。黄神情倨傲,不给其以可乘之辞色。盖其年少心高,且有隐痛存焉。曾有一夜,久不归宿,吾急寻之,见他低头环楼而行,吾强拉之归。平日看他装束奇特,有嬉皮士之风,实则另一番追求在心头也。我最佩服他的不是诗,而是他对西方小说的通读。我在他那里抢着看了许多西方小说,受益不浅。毕业后,我暂离北大,他继续读博士,竟成为北大外语学得最好的人——把外籍女教师学成了自己的妻子。现在身在美国的黄老弟,你还写诗、下棋、打牌么?

李是河南人,妻室在邢台。老李相貌英俊但呈劳苦之色,生活能力极强,能帮助别人干一切活,办事认真,思想实际。偶尔有非分之想,但终于作罢或失败,令人起同情心的一笑,颇类唐老鸭性格。初来时思念爱妻,常写家书。写到高兴处为我等朗读,其中有一句:“我从早到晚、朝三暮四地爱着你!”差点把我们笑死。老李写文章绝不涂改,有错字就挖掉,再用小纸块写好贴上去。老李教给我许多生活常识,我看着他那骨节分明的大手,觉得他真像大哥。其实老李身体不如我魁梧,但他身无余肉,每块肉都能劳动。比如玩哑铃是我的强项,但老李只做一个小臂屈伸的动作,做100次,我也努力做了100次。可老李奋起神威,又做了200次,我不敢做了。老李举着哑铃向众人示威。我知道到了晚上他的胳膊会疼得要死。夜里他果然在上铺翻来覆去,但却愉快地哼着走调的小曲。

老李回家只要几个小时,所以经常找借口回去,什么封窗户啦、搭炉子啦。但他同时又是个尊重一切规章制度的老实人,我就不时捉弄他。一次他回家几天,我找了个研究生院的信封给他发了封信,含含糊糊说他在北大的事闹大了。他一看信就吓坏了。来了以后听说没事,那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人人都感觉到了。

我和老李更近的友谊还在毕业后,这里就不说了。下面说说江。他是广西人,已经30岁了,瘦高、善良,有股仙气,我们便叫他江半仙。每天夜里他负责关灯,但谁也没看见过他是怎样关灯的。总是他说:“别他妈说了,睡吧!”于是就一片黑暗。后来我们知道他是用脚关的灯,所以不用起身。但我留意了许多,也从没看见他是怎样伸脚的。从武侠片里看到一种武功叫“无影脚”,也许两广一带的人都会吧。老江的长辈里有师公一类的人,他自己也会看看手相什么的。他说我要注意“防火”,我的许多坎坷都与火气有关。现在我也常常提醒自己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