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四博士(第4/4页)

周忆军还不喜欢穿袜子,说穿袜子脚臭。他有时闻到脚臭,便起身破案。他趴到清平的脚上闻一闻,又俯到老何的脚上嗔一嗅,再把脑袋往老沈的脚上够一够,始终不能断定,最后武断地说:“谁的袜子颜色深,就是谁的脚臭。”所以他穿袜子,也多是白袜。

周忆军睡觉也是老农民习惯,喜欢脱光了睡。但因为我们宿舍客人多,有时全班大会也在这里开,周忆军便很受委屈。有一次下午开会,我们宿舍有几人还没来得及起床,屋里便坐了50多人。周忆军的床沿上坐了几位女生,周忆军不禁芳心乱跳,又想动又不敢动。几位女生很善良,说你躺着吧,我们挡着,老师看不见你。她们哪里知道,没有老师,周忆军也不敢出来。有一天夜里,外面有人大喊:“地震啦!”满楼的人都往外跑。周忆军披着一条床单也飞跑下去。跑到外边,还仰头髙喊:“快下来,地震啦!”忽然真觉得好像有点震动,低头一看,“哎哟”一声,又飞跑上去,因为砸死事小,失节事大也。

周忆军的为人处世,很像我们东北人。后来知道,他小时在沈阳的姥姥家长大,怪不得!他常从家里拿来东西给大家吃,给大家用。他无偿地给同学照相,带同学去看病。他带领外地同学参观了许多北京的旅游景点,还特意弄到去中南海参观的票。但是,他一点“干部”的样子也没有,完全像个“仆人”。他是真心助人以为乐趣的,决不因此而流露什么优越感,相反倒是常受别人挑剔挤兑。我就是利用他的善良欺负他的人之一。比如打牌,周忆军也是爱好者,但他的乐趣只在参与,胜负心不强,既不刻苦钻研技术,也不琢磨别人心理,所以别人不愿与他合伙。只有我常常拉他做对家,因为这样可以显示我的高超牌技,贏了荣誉归我,输了责任在他?无论我怎样呵斥羞辱他,周忆军都不恼火,总是努力改正错误,总是一脸愧疚,但又是笑盈盈的,顶多疑问一句:“刚才你不是让我这样出吗?”于是又被我“猪脑子狗脑子”地一顿痛骂。

我还到周忆军家去混过饭吃。他们家人都很随和,待人既尊重又实在,跟我们工人家庭差不多。跟他妈妈打麻将时,他妈妈总批评他这不好那不对,但我看出他妈妈实际是非常深地爱着这个儿子。周忆军也很孝顺,我们系有个女生与周忆军妈妈同名,周忆军每遇到该女生,都有几分不安,可见妈妈在他心中占据着很敏感的地位。有一次周忆军在处理一桩有关少女的问题上手法不当,他妈妈跑到北大来,焦急地问我人家会不会报复周忆军,我很冷静地安慰她说不会。还有一次周忆军跟同学打架受了点轻伤,他妈妈急得说话都是半句半句的。我觉得他们家不像什么干部之家,一个副科长的家也比他们家要端架子,一个副教授的家也比他们家要酸腐虚伪。我原来以为周忆军是“出污泥而不染”,其实,他是“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周忆军总觉得自己很聪明。而在我看来,他的聪明,在我们班决不是第一流的。如果没有正直和善良,他那点聪明,仅够他成为一个北京痞子。比如他爱唱歌唱戏,但往往记不住歌词戏词,便自作聪明地乱唱过去。京剧《杜鹃山》里雷刚唱道:“大队转移莫迟缓,我带领几人去救援。”他唱成“我带领几人去吃饭”。杜妈妈批评雷刚,唱道:“晕头转向上圈套。”他唱成“广搞了对象上圈套”。他的歌词常常错误,有时干脆故意唱错,博得大家一笑。比如“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被他唱成“我们俩光着屁股采红菱”。阿忆的幽默是开朗的,不是刻毒的,是自己先受感染,再去感染别人。所以他气色丰沛,神态安详,做起事来,自然显得很聪明。

周忆军爱过我们班至少七八个女生。爱的方法是与我们热烈讨论那个可爱女生的一切。在他爱这个女生的几个月中,谁也不许说该女生的坏话,该女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天使。但几个月后,他就矢口否认爱过该女生,因为此时他正“热恋”着另一位天使。恋令智昏,他有时问老孔:“你说现在,她在宿舍里会不会也在议论我呢?”有一次,他爱一位天使爱得神魂颠倒,痛苦万状。我自告奋勇,去为他作伐。那个女生立刻同意去找他“打开鼻子说亮话”。不料二人见了面,却谁都不承认自己爱对方,最后居然共同找了个台阶,说是“老孔喝醉了”。这是阿忆博士恋爱史上最可耻的一页。如今阿忆对这些恋爱前科一概否认,说他除了太太,对别人都是说着玩儿。看在这家伙孩子也不小了的份上,我就姑且假装又喝醉了吧。

最后说说“阿忆”名字的来历。周忆军千好万好,但“周忆军”这个名字总还让人觉着别扭。有一天我和老沈、清平谈论着鲁迅《药》中的“红眼睛阿义”,感叹鲁迅的用语之妙,老沈眉飞色舞地比划着:“阿义哥是一手好拳棒!”清平接着道:“他还说阿义可怜哩!”正好周忆军从蚊帐里钻出来,睡得眼睛通红,也跟着凑趣道:“包好,包好。趁热的拿来,趁热吃下,包好,包好。”大家一阵乱笑,便说以后就叫周忆军“阿义哥”算了。这个鲁迅笔下的“阿义”模模糊糊给读者的印象是,比较直爽简单,需要进行启蒙,虽属于统治阶级,但基本和下层百姓打成一片,可以随便开他的玩笑,又有一点本事和威望。这个印象与周忆军多少有些沾边,于是就强扣在周忆军头上了。周忆军开始还不同意,连说我们宿舍的口头语那“还得了!那还得了!”但老沈是个坚韧不拔的家伙,从此见面就叫他“阿义”,别人也经常叫。三人成虎,周忆军想推也推不掉了。毕业以后,他干脆把笔名取做“阿忆”,算是把盗版改成正版。又别署“阿忆博士”,这并非意在假冒伪劣,而是在我们那一代人看过的影视作品里,“博士”多数是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坏人,比如《大西洋底来的人》中的舒拔博士,是一个科学狂人,经常企图用某种技术统治世界,结果总是引火自焚。“阿忆博士”也不过是一个调侃和自嘲的笔名而已,结果却逼得阿忆不得不回到北大去从硕士读起。人类自古就难逃咒语的惩罚,中国人更是名目的奴隶。本来红眼睛阿义是因为善良如兔子,才有一双红眼睛的。现在恐怕要悬梁刺股,读书读得视网膜出血,又吃不到美味的鱼头,才不得不瞪着一双红眼睛。阿义哥,你真是可怜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