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与尊严 老舍创作与精神世界的主旋律(第2/4页)

屈辱的第二个层面可以说是性爱上的。祥子在这个问题上本是十分严肃的,他立志要娶一个“干净”的乡下姑娘,而且要“凭自己的本事”娶上老婆,“这才正大光明!”在他眼里,虎妞“算是个什么东西!”但就是这位虎妞,张罗布网,“预备着细细地收拾他”,而且一举成功。他们的第一次结合,简直就是虎妞对祥子的“诱奸”,是黑暗龌龊的现实世界对祥子纯洁美好的心灵世界的“诱奸”。从此后,祥子变成了老婆的一件玩物。不管虎妞对祥子究竟有没有几分真挚的感情,祥子在潜意识里,是根本不爱虎妞的,甚至恨不能掐死这个“凶恶的走兽”。即使在虎妞难产临死的那一夜,祥子也没从心底往外流一滴泪。继虎妞之后,夏太太又玩弄了祥子,而且使他染上了脏病。祥子最后终于堕落到出入“白房子”的行列中。在性爱这个问题上,祥子从来就没有作为一个男子汉的形象出现过,他先是一件被有钱的女人肆意凌辱和玩弄的淫具,后来则是一只猪狗一样发泄本能的动物。祥子这个人在人的又一重大欲求面前跪下了。

屈辱的第三个层面可以叫做人格上的,这是前两个层面的自然延伸。一个买不起车的车夫,一个不是男子汉的男人,他的人格就如受潮的糖塔,转瞬即化,只留下甜蜜的回忆。祥子说:“当初咱倒要强过呢。”他体面、自尊、不甘人后,可这些撑不起人格。孙侦探的一支手枪就把个高大粗壮的祥子变成了“一只臭虫”。虎姑娘情愿白嫁给他,而在老丈人刘四眼里,他不过是个“臭拉车的”。原先,他的信念是“穷死,不偷”,曹先生遭了难,他分文不取。末了,他为了六十块钱,出卖了一条人命,同时也出卖了他灵魂中最后那点尊贵的人性。

祥子的悲剧,是一个“人”在尊严与屈辱上下两块磁石之间奋力挣扎,而终于堕入屈辱的悲剧。老舍似乎是告诉你,人天生是该抓住自己的那份尊严的,有了那份尊严,人才像个“人”。但人的外部有个世界,世界的存在却要以人的屈辱为前提,人要在世界中获得正常的生存,就得把尊严抵押出去,这样,人的本性就将一点点泯灭,像出卖了灵魂的浮士德一样,最后变成“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所以,人活着不论是执著于尊严,还是驯服于屈辱,他的命运总是悲苦的。欢乐在生活中只是几个短暂的瞬间,如同祥子刚拉上几天自己新买的车,就被黑洞洞的枪口给吞噬了去一样。

仅从一个祥子身上,就得出这样的结论,未免失之轻率,我们不妨大略浏览一下老舍的人物家族。

“由于幼年境遇的艰苦,情感上受了摧伤,他总拿冷眼把人们分成善恶两堆。”(31)老舍写人,不是按阶级、按职业去分门别类的。他的标准主要是道德、情感。他笔下最触目的是一类“坏蛋”形象:老张、欧阳天风、小赵、刘四、冠晓荷、庞太监……老舍是不把他们当成“人”来描写的,他们是一堆恶的符号,是随时随地来糟蹋善的蛆虫,尊与辱这一维在他们身上不存在。老舍笔下最不触目的是几个理想人物,如李景纯、马威、李子荣等,由于描写粗疏,形象模糊,虽然写出了他们为个人或民族的尊严而顽强抗争,但总不免让人有敬而远之的感觉。老舍最大量描写的是处于这至善至恶之间的一大批小人物,像赵子曰、老马、牛老者夫妇、张大哥、祥子、祁家、王利发等等,我姑且把他们叫做“可怜人”。

所有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焦虑点:如何寻求或者是维护自己的尊严。面对这一问题,老舍设计了三种途径。第一种是忘却,在难得糊涂中无所谓尊与辱,过得舒服就是尊,受了委屈就是辱。牛天赐迷迷糊糊地就长到二十岁,二十年间受尽了屈辱和戏弄,而他仿佛一点没觉得,仿佛生下来就是个小老头儿。《离婚》中的张大哥,活着的意义就是维护各种老规矩,他的自我价值就实现在当媒人与反对离婚一类的“义举”上,你叫他“像毛驴似的戴上‘遮眼’,去转十年二十年的磨,他甘心去转;叫他在大路上痛痛快快地跑几步,他必定要落泪”。这些人已经麻木了,人性在他们心中仿佛吞吃了巨量的安眠片,极难再转醒过来了。老舍显然是否定这一途径的,虽然含着较多的善意。

第二种途径也很简便,那就是出卖尊严来换取尊严。赵子曰参加学潮,捆校长,打教员,不过是“为博别人的一笑,叫别人一伸大拇指”。老马为了让外国人看得起,明明是鳏夫,却谎称有五六个妻子,并且在一部侮辱华人的影片中扮演中国富商。老舍认为这些是我们国民性中的糟粕,这些换回的是更大的耻辱,而卖掉的却是全民族的尊严。老舍对中国人的“面子问题”有非常深刻的研究,从这个角度也可做一篇专论,但尊与屈的辩证关系仍是其核心。

第三种途径,就是祥子的途径。为了一份尊严,与生活软磨硬泡,苦熬苦斗,而最后面对的一堵墙上仍然写着两个字:屈辱。《四世同堂》里小羊圈的良民们,一向温良恭俭,逆来顺受,以此“混得个人样”,即使做了亡国奴,也苟安一时是一时,忍辱度日。但结果,一忍到底的祁天佑受辱后投河自尽,忍不下去、想呼喊出来点尊严的小崔、孙七被砍头、活埋。这里又涉及了群体与个体的问题,当整个民族受辱,覆巢之下无完卵想要独自个儿混好比登天还难!”(《骆驼祥子》)再看《茶馆》中的王利发,历经了从前清到民国,从日本人占领到光复几个时代,一辈子讲究和气生财,一辈子请安、躬身,可是到头来“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老舍对这一途径充满了同情,还有几分尊敬,但他的笔并不留情,他仍然让王掌柜上了吊。

三种途径都否定了,三条路都是死路,“可怜人”没了希望。涅克拉索夫曾说:“世上哪儿有安乐窝,俄国农民无处躲。”在老舍看来,中国人真的是无处躲,因为他们都是“可怜人”。老舍最有艺术魅力的人物都出自这一行列,老舍关心的并不是他们物质生活上的艰辛与悲惨,而是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的价值。

由老舍的创作轨迹,可以看出,老舍对尊严与屈辱这一主题的态度是有变化的。从他创作伊始,直到《骆驼祥子》时代,屈辱是占上风的。他的主角,没有一个生活得满意,有个人样的。城市平民如此,知识分子也如此。聪明勤快的小伙子到处被人开除、裁减(《我这一辈子》),品学兼优的女学生不得不去当妓女(《月牙儿》)。一直到《骆驼祥子》,老舍似乎都认定,人,就得低三下四活着,并不是这么活着有什么好,而是,这就叫人!谁也甭想逃脱。人,生来就受辱,他一辈子想摆脱掉这件脏布衫,但仅仅为此,他就要蒙受更多的屈辱。所以我们听到老舍的声音仿佛是:尊严是多么可贵啊,但人却注定要受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