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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瘦了,也老了,我情愿这样!……”她的话使我不大了解。我只迟疑地望着她,她说:“你当然知道长空死了,在他死后我是度着凄凉冷落的生涯。……我罚自己,因为我是长空的罪人呀!”她说到这里又有些眼圈发红。

“好吧!我们不谈那些令人寡欢的事情,你说说你最近的生活吧!”

“我还在教书……这是无聊的工作,不过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时常使我忘了悲哀,所以我竟能继续到如今。”

“除了教书你还作些文艺品吗?”

“有的时候也写几段随感,但是太单调,有人说我的文章只是哭颜回。我不愿这个批评,所以我竟好久不写了。就是写也不想发表。一个人的东西恐怕要到死后才能得到一些人的同情吧!”

“不管人们怎么说,我们写只是为了要写,不一定写了就一定要给人看,更不定看了就要求得人们的同情!……唉!老实说同情又值什么?自己的痛苦还只有自己了解,是不是?”

“真对,隐,这些时候了,我们的分别。我时时想你来,有许多苦闷的事情我想对你谈谈,谢天,现在你居然来了,今晚我们将怎样度过这一个久盼始得到的夜晚呢?”

“你很久没有看见中央公园的景致了,我们一同到那里兜个圈子,然后再同到西长安街吃晚饭,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人可以邀几个来,大家凑凑热闹?”沁珠对我这样说。

“我看今夜的晚饭还是不用邀别人,让我们好好的谈谈不好吗?”我说。

“也好,不过近来我很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平日间他们也曾谈到过你,如果知道你来了,他们一定不放松我的,至少要为你请他们吃一顿饭。”

“那又是些什么人?”

“他们吗,也可以说都是些青春的骄子。不过他们都很能忠于文艺,这和我们脾味差不多。”

“好吧,将来闲了找他们玩玩也不错!”

我们离开了姨母家的大门,便雇了两部人力车到中央公园去。这时虽然已是春初,但北方的气候,暖得迟,所以路旁的杨柳还不曾吐新芽,桃花也只有小小的花蕊,至少还要半个月以后才开放的消息吧。并且西北风还是一阵阵的刺人皮肤。到中央公园时,门前车马疏疏落落,游人很少。那一个守门的警察见了我们,微微地打了一个哈欠,似乎说他候了大半天,才候到了这么两个游人。

我们从公园的卐字回廊绕到了水榭。在河畔看河里的冰,虽然已有了破绽,然而还未化冻,两只长嘴鹭鸶躲在树穴里,一切都还显著僵冻的样子。从水榭出来,经过一座土山,便到了同生照相馆和长美轩一带地方。从玻璃窗往里看,似乎上林春里有两三个人在吃茶。不久我们已走到御河畔的松林里了。这地方虽然青葱满目,而冷气侵人。使我们不敢多徘徊,忙忙地穿过社稷坛中间的大马路,仍旧出了公园。

到西长安街时,电灯已经全亮了,我们在西安饭店找了一间清静的小屋,泡了一壶茶吃着,并且点了几样吃酒的菜。不久酒菜全齐了,沁珠斟了一杯酒放在我的面前道:

“隐姊,请满饮这一杯,我替你洗尘,同时也是庆贺你我今日依然能在灰城聚会!”

我们彼此干了几杯之后,大家都略有一些酒意,这使我们更大胆地说我们所要说的话。

这一夜我们的谈话很多,我曾问到她以后的打算,她说:“我没有打算,一切的事情都看我的兴致为转移,我高兴怎样就怎样,现在我不愿再为社会的罪恶所割宰了。”

“你的思想真进步了。”我说,“从前你对于一切的事情常常是瞻前顾后,现在你是打破了这一关,我祝你……”

唉,祝什么呢?我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怀疑起来。沁珠见我这种吞吐的神情,她叹息了一声道:“隐姊,我知道你在祝我前途能重新得到人世的幸福,是不是?当然,我感谢你的好心!不过我的幸福究竟在哪里呢?直到现在我还不曾发现幸福的道路。”

“难道你还是一池死水吗?唉!沁珠,在前五个月你给我的信中,所说的那些话,仿佛你要永久缄情向荒丘,现在还没有变更吗?”

“那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的确比以前快活多了。我近来很想再恢复学生时代的生活,你知道今年冬天我同一群孩子们滑冰跳舞,玩得兴致很高呢。可是他们都是一群孩子呵,和孩子在一起,有时是可以忘却一切的怅惘,恢复自己的天真,不过有时也更容易觉得自己是已经落伍的人了——至少在纯洁的生命历程上是无可骄傲的了。”

九点半钟敲过,我便别了沁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