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3页)

我说:“物以罕为贵……况且千里寄鹅毛,物轻人意重,不过我不应当无故分惠,还是你收起来吧!”

“呸,我要两只做什么?这东西只不过是个玩意罢了,有什么稀奇!”她说着脸上似乎有些不高兴。我不敢再去撩拨她,因说:“好了,我不同你开玩笑了,把那红叶拿来我看看吧。”她将红叶递给我,共是三张,每张上面都提了诗句,第一张上写的是:“红的叶,红的心,燃烧着我的爱情!”旁边另有一行是:“寄赠千里外的微波——长空”第二张上面是题的一句旧词:“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口先成泪。”第三张上题的是唐人王昌龄的《从军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我看过这三张红叶不禁叹道:“曹外表看来很豪爽,想不到他竟多情如此,我想你们还是想个积极的办法吧!”

“什么积极的办法呀?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根本上就用不着办法!”

“总而言之,人各有心,我也猜不透你,不过据我的推测,你们绝不能就这样不冷不热维持下去的。”沁珠听了我这话,也点点头道:“我有时也这样想,不过我总希望有一天不解决而解决就好了。”

“他近来写给你的信还是那种热烈的追求吗?”

“自然是的。不过素文,你相信吗?人类的欲望,是越压制也越猖狂。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也是越得不到手越热烈。所以要是拿这种的热烈作为爱的保障,也许有的时候是要上当的。……并且这还不算什么,最根本的理由——我之所以始终不能如曹所愿,是在我俩中间,还不曾扫尽一切的云翳,明白点说,就是曹,他还不是我理想中的人物。”

“关于这一点你曾经对他表示过吗?”

“当然表示过,但他是特别固执,他说:‘珠,请相信我,我虽然有许多缺点,然而只要是在可能的范围中,我一定把它改好。’……你想碰到这样罕有人物又有什么办法?”

“真的,像这样死不放手的怪人也少有!”

“看吧,最终不过是一出略带灰色的滑稽剧罢了……在今日的世界,男人或女人在求爱的时候,往往拿‘死’做后盾,说起来不是很严重吗?不过真为情而死,我还未曾见过一个呢?……”

“你真是一个绝对怀疑派!”

沁珠听了我这句话,她不禁黯然地长叹了一声,无精打采地躺到床上去。

这时微弱的太阳光,正射在水绿色的窗纱上,反光映在那一叠美丽的信封上,我不由得便伸手把那些信抽出来读了。

第一封信上写着一月十五日,长空从广州寄。信笺是淡绿色,光滑的墨笔字迹,非常耀眼:

敬爱的微波:

当然你能记得那次的分别——我的乔装的奇异和那风寒雪冷的夜色,这些在平凡的生命史上,都有了不同的光彩,是含有又凄艳又悲壮的情调,这种的记忆自我们分手以来,不时地浮现在我的心上,并且使我觉得儿女柔情,英雄侠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所以纵然蒙你规劝叫我努力于英雄事业,但我同时不能忘却儿女情怀呢!

初到此地,什么事情都有些紊乱找不着头绪。每天从早晨跑到夜深,有时虽似乎可以偷暇休息,但想到远别的你,恨不得将夜也变成昼赶快把事情办妥,便可以回到你的身旁了。

你近来的生活怎样?叶钟凡和袁先志还在北京吗?倘使你感到寂寞可以去找他们谈谈。这封信是我在百忙中抽暇写的,没有次序,请你原谅!并盼你的回音!祝你精神爽健!

长空  一月十五日

第二封信,是曹由香港寄来的:

唉!我盼望多天的来信,竟在我移到香港时才由朋友转来,我希望得到它,如同旱苗的望霖雨。但当我使这封信的每一字一句映进我的眼帘时,我不明白我处的是人间还是地狱?唉!眼前只见一片黄沙和万顷的怒海,寂寞和恐慑同时绞着我可怜的心。微波呵!我知道你是仁慈的,你断不忍看着一匹柔驯的小羊,在你面前婉转哀嘶,而你终不理它,让它流出鲜红的泪滴,而不肯用你仁慈的眼光向它临视吧?然而你的来信何以那样冷硬,你说:“从前的一切现在想来都是无聊!”唉!这是真话吗?当然我也知道像我这样不值什么的人,在你的眼里,比一个小蚊虫还不如,那么我的心我的泪所表现的更是什么都不如了!不过微波你当然不致否认,在我将走入死的门限时,你曾把我拉出来过吧?那时候你不是绝不顾我的,而我也因此感到有生存在世界上的意义——难道这一切都只是虚幻的梦吗?唉!纵使是梦我也希望是比较深酣的梦,你怎么就忍心叫我此刻就醒!微波呵!……只有这一滴血是我最后在你面前所能贡献的哟!

长空

这封信写到这里,忽然字迹变了血红色,最后的署名长空更是血迹斑斓。我看着也不由得心理上起一种陡然的变化,不想再看下去了,这时沁珠恰好转过脸来,见我那不平常的面色便问道:

“你看的是那封有血迹的信吗?”

“是的。”我只简单地回答她。

“不用再看了吧,那些信只是使人不高兴罢了!”沁珠懒懒地说,“并且那已经成了过去的事实,你把那封用绯红色纸写的一封看看好了——那是最近的。”我听了她的话便把那信抽出来看:

四月八日由香港寄

亲爱的波妹:

几颗红豆原算不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但蒙你一品题便立刻有了意义和价值。我将怎样地感谢你呢?不过辞旨之间似乎弥漫了辛酸的哀音,使我欣慰中不免又感到震恐,莫非这便是我们的命吗?不过波请你相信,我将用我绝大的勇气和宿命奋斗,必使黯淡变为光明,愁惨化成欢乐,否则我便把这可憎厌的生命交还上帝了。

昨夜在一家洋货店里买东西,看到一对雕刻精巧的象牙戒指,当然那东西在俗人看来,是绝比不上黄金绿玉的珍贵,不过我很爱它的纯白,爱它的坚固,正仿佛一个质朴的隐士,想来你一定也很喜欢它,所以现在敬送给你,愿它能日夜和你的手指相亲呢!

我大约还有十天便可以回到北京,那时节呵——我们可以见面,可以畅谈别后的一切,唉!这是多么值得渴想的一天哟!

我看完这封信,不由得又看看我手指上的象牙戒指——我觉得我没有理由可以戴这东西,因取下来说道:

“喂!这戒指绝不是一个玩意儿的东西,我还是不戴吧!”

“为什么戴不得?你这个人真怪!难道说这便算得是我们订婚的戒指吗?真笑话了!你如果再这样说,连我也不戴了。”她说着便真要从手上取下那只戒指来,我连忙赔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