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2页)

我把沁珠这一段日记看过之后,我的心跟着紧张起来。我预料沁珠从此又要拿眼泪洗脸了!想到这里由不得滴下同情泪来。文澜正问我为什么哭时,院子里已听见沁珠的声音在喊王妈。文澜连忙迎了出去:

“唷,文澜吗?你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素文没来吗?”沁珠说。

“怎么没来?听说曹病了,我也没去看他,今天好些吗?”我这样接着说。

“好些了,再调养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你们近来做些什么事情呢?昨天的一场大雪真好,可惜我没有兴趣去玩!”

“今年你开始滑冰了吗?我们学校的冰场昨天行开幕礼,真热闹,可惜你没去,让小韩出足了风头!今天本想来邀你去和她比赛,偏巧你又有事!……”

“这样吧,今晚你们就在我这里吃晚饭,饭后我们同到协和冰场去玩一阵,听说那里新聘了一位俄国音乐家,弹得一手好琴呢。”

我们听了沁珠的建议,都非常高兴,晚饭后,便同沁珠匆匆地奔东城去。到了冰场时,只见男男女女来滑冰和助兴的人,着实不少,我们去的正是时候,音乐刚刚开场,不但琴弹得好,还和着梵亚琳(指小提琴)呢。我们先到更衣室里,换好冰鞋,扎束停当,便一同下场去。沁珠的技艺果然是出众的。她先绕着围场滑了几转,然后侧着身子,只用一只脚在冰上滑过去,忽左忽有忽前忽后,真像一个蝴蝶穿过群芳,蜻蜓点水般又轻盈又袅娜的姿势,把在场的人都看得呆了。有几个异性的青年,简直停在栅栏旁边不滑了,只两眼呆呆地、跟着沁珠灵活的身影转动。文澜喜得站在当中的圆柱下叫好,其余的人也跟着喝起彩来。我们这一天晚上玩得真痛快,直到十一点多,冰场的人看看散尽,乐声也停止了,我们才尽兴而回。那时因为已经夜深,我们没有回学校,一同住在沁珠那里。

走进沁珠的房里,沁珠一面换着衣服,一面叹息道:“滑冰这种玩意有时真能麻醉灵魂,所以每一年冬天,我都像发狂似的迷在冰场上。在那晶莹的刀光雪影下,我什么都遗忘了,但是等到兴尽归来,又是满心不可说的怅惘,就是今夜吧,又何尝不一样呢!”

沁珠这些话,当然是含有刺激性的,就是文澜和我也都觉得心里怅怅的。当夜没有再谈下去,胡乱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晨,文澜因为要赶回去上课,到学校去了。我同沁珠吃过午饭,到德国医院去看曹,当我们走进他的房间时,只见他倚在枕上看报纸呢!我向他问了好,他含笑地让我坐下,道:“多谢素文女士,我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已有三四天不咯血了,只是健康还没有十分复原。”

我说:“那不要紧,只要再休养几天一定就好了。”

当我们谈着的时候,沁珠把小茶几上的花瓶里的腊梅,换了水,又看了看曹的热度记录表,然后她坐在曹床旁的沙发椅上,把带来不曾织完的绒线衣拿了出来——这件衣服是她特为曹制的,要赶在曹出院的时候穿。在她低眉含笑织着那千针万缕的丝绒时,也许她内心是含着甜酸苦辣复杂的味道。不过曹眼光随着沁珠手上的针一上一下动转时,他心里是充满着得意和欢悦呢!我在旁边看着他俩无言中的表情,怎能禁止我喊出:“呵,爱情——爱情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奇迹哟!”我这样低声地喊着,恰好沁珠抬起头来看我:“有什么发见吗?素文!”她说。

“哦,没有什么!”曹看见我那掩饰的神情,不禁微微地笑了。这时忽听见回廊上皮鞋声,医生和看护进来诊察。沁珠低声道:“时候到了,我们走吧!”

曹向我们点头道谢,又向沁珠道:“明天什么时候见呢?”

“大约还是这个时候吧!”沁珠说。

我们走出医院,已是吃晚饭的时候。我约沁珠到东安市场去吃羊肉锅,我们又喝了几杯酒,我趁机向沁珠道歉说,我不曾得到她的应允,擅自看了她的日记。

她说那不要紧,就是我没有看,她也要把这事情的经过告诉我的……并且她又问我:

“你觉得我们将来的结果怎样?”

我听了这话,先不说我的意见,只反问她道:“请先说说你自己的预料。”

“这个吗?我觉得很糟!”她黯然地说。

“但是……”我接不下去了,她见我的话只说了半截便停住了很难受,她说:“我们是太知己的朋友,用不着顾忌什么呵!但是怎样呢?”

我被她逼问得没办法,只得照直地说道:“但是你为什么又给他一些不能兑现的希望呢!”

“唉!那正是没有办法的事呢,也正如同上帝不罪医生的说谎一样。你想在他病得那种狼狈的时候,而我又明明知道这个病由是从我而起的,怎好坐视不救?至于到底兑现不兑现,那是以后的事,也许他的心情转变了,也难说。”

“不过我总替你的将来担心罢了!”我说,“倘使他要是一个有真情的男人,他是非达到目的不可,那时你又将怎么办?到头来,不是你牺牲成见,便是他牺牲了性命!”

“那也再看吧,好在人类世界的事,有许多是推测不来的,我们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那夜我们的谈话到这里为止,吃过晚饭后就分头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