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2页)

今夜天公真知趣,不到八点钟,澄明的天空已漾出一股清碧的光华,那光华正托着圆满皎莹的月儿,饭后我们都微带酒意的来到甘露旅馆前面的石台上,我们坐在那里,互相沉醉于夜的幽静。

“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曹忽在极静的氛围中高吟起来,于是笑声杂作。但是沁珠她依然独倚在一株老松柯的旁边,默默沉思。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玄色黑绸袍,黑丝袜和黑色的漆皮鞋。衬着在月光下映照着淡白色的面靥,使人不禁起一种神秘之感。我忽想起来从前学校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也正有着好的月色。我们曾同文澜、沁珠、子瑜几个人,在中央公园的社稷坛上跳黑魔舞,沁珠那夜的装束和今夜正同,只是那时她还不曾剪发,她把盘着的S髻松开来,柔滑的黑发散披在两肩上,在淡白的月光下轻轻地舞着,这一幕幽秘的舞影时时浮现在我的观念界。所以今夜我又提议请沁珠跳黑魔舞,在座的人自然都赞成。叶钟凡更是热烈地欢迎,他跑到沁珠站着的地方,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军礼说道:“劳驾大姊,赏我们一个黑魔舞吧!”沁珠微微笑道:“跳舞不难,你先替我吹一套《水调歌头》再说。”

“那更不难!可是我吹完了你一定要跳!”

“那是自然!”

“好吧,小袁把箫给我!”袁先志果然把身边带着的箫递了过去。他略略调匀了声韵,就抑抑扬扬地吹了起来。这种夜静的空山里,忽被充满商声的箫韵所迷漫,更显得清远神奇,令人低回不能自已了。曹并低吟着苏东坡的《水调歌头》的辞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辞尽箫歇,只有凄凉悲壮的余韵,还缭绕在这刹那的空间。这时沁珠已离开松柯,低眉默默地来到台的正中。只见她两臂缓缓地向上举起,仰起头凝注天空,仿佛在那里捧着圣母飘在云中的衣襟,同时她的两腿也慢慢地屈下,最后她是跪在石板上了,恰像那匍匐神座前祈祷的童贞女,她这样一来,四境更沉于幽秘,甚至连一些微弱的呼吸声都屏绝了。这样支持了三分钟的光景,沁珠才慢慢站了起来,旋转着灵活的躯干,迈着轻盈的跳步,舞了一阵。当她停住时,曹连忙跑过去握住她的手道:“沁珠呵,的确的,今夜我的灵魂是受了一次神圣的洗礼呢!也许你是神圣的化身呢?”沁珠听了这话,摇头道:“不,我不是什么神圣的化身,我也正和你一样,今夜只求神圣洗尽我灵魂上的疮痍罢了!”

在沁珠和曹谈话的时候,我同叶钟凡、袁先志三个人转过石台去看山间的流泉——那流泉就在甘露旅馆的旁边,水是从山涧里蜿蜒而下,潺潺溅溅的声响,也很能悦耳。我们在那里坐到更深,冷露轻霜,催我们回去。在我们走到甘露旅馆的石阶时,沁珠同曹也从左面走来,到房间里,我们喝了一杯热茶,就分头去睡了。

我们一共租了两间房子,沁珠和我住一间,他们三个人住一间。当我们睡下时,沁珠忽然长叹道:“怎么好?这些人总不肯让我清净!”

“又是什么问题烦扰了你呢?”我问她。

“说起来,也很简单,曹他总不肯放松我……但是你知道我的脾气的。就是没有伍那一番经过,我都不愿轻易让爱情的斧儿砍毁我神圣的少女生活,你瞧,常秀卿现在快乐吗?镇日做家庭的牛马,一点得不到自由飘逸的生活。这就是爱情买来的结果呵!仅仅就这一点,我也永远不做任何人的妻。……况且曹也已经结过婚,据说他们早就分居了——虽然正式的离婚手续还没办过。那么像我们这种女子,谁甘心仅仅为了结婚而牺牲其他的一切呢?与其嫁给曹那就不如嫁给伍——伍是我真心爱过的人。曹呢,不能说没有感情,那只因他待我太好了,由感激而生的爱情罢了……”

“既然如此,你就该早些使他觉悟才好!”我说。

“这自然是正理,可是我现在的生活,是需要热闹呵!他的为人也不坏,我虽不需要他做我的终身伴侣,但我却需要他点缀我的生命呢!……这种的思想,一般人的批评,自不免要说我太自私了。其实呢,他精神方面也已得了相当的报酬。况且他还有妻子,就算多了我这么个异性朋友,于他的生活只有好的,没有什么不道德……因此我也就随他的便,让他自由向我贡献他的真诚,我只要自己脚步站稳,还有什么危险吗?”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物,沁珠。”我说,“你真是很显著的生活在许多矛盾中,你爱火又怕火。唉!我总担心你将来的命运!”

沁珠听了我的话,她显然受了极深的激动,但她仍然苦笑着说道:“担心将来的命运吗?……那真可不必,最后谁都免不了一个死呢!……”

“唉,我真是越闹越糊涂,你究竟存了什么心呢?”

“什么心?你问得真好笑,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只有一个伤损的心吗?有了这种心的人,她们的生活自然是一种不可以常理喻的变态的,你为什么要拿一个通常的典型来衡量她呵!”

“唉,变态的心!那是只能容纳悲哀的了。可是你还年青,为什么不努力医治你伤损的心,而让它一直坏下去呢?”

“可怜虫,我的素文!在这个世界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医生呢?只要是自己明白是伤损了,就是伤损了,纵使年光倒流,也不能抹掉这个伤损的迹痕呵!”

“总而言之,你是个奇怪的而且危险的人物好了。朋友,我真是替你伤心呢!”

“那也在你!”

谈到这里,我们都静着不作声,不知什么时候居然被睡魔接引了去。次日一早醒来,吃过早点,又逛了几座山,枫叶有的已经很红了,我们每人都采了不少带回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