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2页)

沁珠黯然地翻过身去,一颗颗的热泪如泻般地滴在枕头布上了。子卿看见她两肩微微地耸动,知道沁珠正在哭泣,他更禁不住心头凄楚,也悄悄地流着泪。王妈的脚步声走近窗下时,子卿才忙拭干眼泪,装作替沁珠收拾书桌,低头忙乱着。

王妈手里托着一个白镍的锅子走进来,一面笑向子卿道:“曹先生吃过早饭了吗?”她将小锅放在桌上,走到沁珠的面前轻轻喊道:“张先生喝点莲子粥吗?”沁珠应了一声转过脸来,同时向子卿道:“你吃点吧,这是我昨晚特意告诉王妈买的新鲜莲子煮的,味道大概不坏。”子卿听了这话,就把小锅的盖子掀开,果然有一股清香冲出来。这时王妈已经把粥盛好,他们吃过后,沁珠要起来坐坐,子卿将许多棉被垫在床上扶沁珠斜靠在被上。一股桂花的清香,从微风中吹过来,沁珠不禁用手把弄那玉瓶,一面微微叹息道:“一年容易又秋风,……这一场病几乎把三秋好景都辜负了!”

“但是,现在已经好了,还不快乐吗?眼看又到结冰的时候了,刀光雪影下,正该显显你的好身子呢!……”

“唉!说起这些玩意来,又由不得我要伤心!子卿你知道,一个人弄到非热闹不能生活,她的内心是怎样的可惨!这几个月以来,我差不多无时无刻不是用这种的辛辣的刺激来麻木我的灵魂。……可是一般人还以为我是个毫无心肠的浪漫女子;哪里知道,在我的笑容的背后,是藏着不可告人的损伤呢?……世界固然是广博无边,然而人心却是非常窄狭的呵!”

沁珠的心,此刻沉入极兴奋的状态中,在她微微泛红的两颊上,漾着点点的泪光,曹虽极想安慰她,但是他竟不知怎样措辞恰当,只怔怔地望着她,在许久的沉默中,只有阵阵悲瑟的秋风,是占据了这刹那的心境。

“唉,沁珠!”曹最后这样说,“你的心伤,虽然是不容易医治的,不过倘使天地间还有一个人,他愿用他的全心来填补这个缺陷,难道你还忍心拒绝他吗?”

“呵,恐怕天地间就不会有这样的人,子卿实在不骗你,我现在不敢怀任何种的奢望,对于这个世界的人类,我已经有很清楚的概念,除了自私浅鄙外,再找不到更多的东西了!”

“自然,你这些话也有你的根据点,不过你总不应当怀疑人间还有纯洁的同情吧?——那是比什么东西都可靠,都伟大呢!唉……沁珠!”

“同情,纯洁伟大的同情!……这些话都是真的吗?那么子卿我真对不住你了。我不反对同情,更不反对同情的纯洁和伟大,只是我没有幸福享有这种的施与罢了!……其实呢,你也不必太认真,人生的寿命真有限,我们还是藏起自我,得快乐狂笑就是了!”

曹听了沁珠的话,使他的感情激动到不能自制,他握住沁珠的手,两眼含着泪,嘴唇颤抖着说道:“沁珠,我用最诚恳的一片心——虽然这在你是看得不值什么的一颗心,求你不要这样延续下去,你知道我为了你的摧残自己,曾经流过最伤心的眼泪?我曾想万一我不能使你了解我时,我情愿离开这个世界,我不能看着你忍心的扮演。”

“那么,你要我怎么样?”沁珠苦笑着说。

“我要你好好地做人,努力你的事业,安定你的生活,你的才资是上好的,为什么要自甘沦亡?”

“唉!子卿呵,我为什么不愿意好好做人?又为什么不愿意安定我的生活?但是我有的是一颗破了的心,滴着血的损伤的心呵!你叫我怎样能好好做人?怎样能安定我的生活?唉,我不恨别的,只恨为什么天不使你早些认识我,倘使两年前你便认识了我那自然不是这种样子。现在呵,现在迟了!”

“这话果是从你真心里吐出来的吗?绝对没有挽救的余地吗?但是你的心滴了血,我的血就不能使你填补起来吗?唉,残忍的命运呵!”曹将头伏在两臂中,他显然是太悲伤了。

“子卿,你安静些,听我说,并不是你绝对没有救助我的希望,我只怕我……”沁珠声音哽住了,曹也禁不住落着泪。

当我走到他俩面前时,虽是使他俩吃了一惊,但我去替他俩解了围,我问沁珠觉得怎样?她拭着泪道:“已经好得多了,不久就可以起来……但是你的月考怎样了?”

“那还不是对付过去了……你睡的日子真不少,明天差不多整整三个星期了。据医生说,一个月之后就可以起来,那么你再好好休养十天,我们又可以一同去玩了。……你学校里的功课,孙诚替你代理,她这个人做事也很认真,你大可以放心的,其他的事情呢,也少思量,病体才好,真要好好的保重才是!……”

我这些话不提防使他俩都觉得难堪起来。曹更是满面过不去。我才觉悟我的话说得太着急了,只好用旁的话来岔开,我念了一封极有趣的情书给他俩听:

我最尊敬,最爱慕的女士:——将来的博士夫人,哈哈,你真该向我贺喜,我现在已得到大英国家尔顿大学的博士学位了!这一来合了女士结婚的条件,快些预备喜筵,不要辜负了大好韶光,正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呢!

你的爱人某某上

“噫,这真是有趣的情书,现在这些年轻人,恋爱要算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工作了!”沁珠叹息着说。

“那你就把他们看得太高了!”我接着说,“他们若果把恋爱看得比什么都重,我倒不敢再咒诅人生了!……老实说吧,这个世纪的年青人,就很少有能懂得爱情的,男的要的是美貌,肉感,女的呢,求的是虚荣,享乐,男女间的交易只是如此罢了!……你们不信,只看我适才念的这封情书就是老大的证据了。”

“真的,素文你那封情书究竟从哪里寻来的?”沁珠问。

“哦,你认得尹若溪吗?”我说。

“是不是那个身材高大,脸上带着滑稽像的青年呢?”

“可不就是那个缺德货吗?”我说,“他最近看上一个法大的女生李秋纹,变尽方法去认识她。但是这位李女士是个崇拜博士头衔的人,老尹当然是不够格,虽然费尽心计,到头还是抹了一鼻子灰。这一来老尹便羞恼变成怒,就给李女士写了这么一封奚落的信,把个李女士气得发疯,将这封信交给我,要我设法报复他,我觉得太无聊,因劝李女士息事宁人给他个不理就算了。”

这一段故事说完,差不多已将近黄昏了,曹因为晚上有事他先走了,我独自伴着沁珠,不免又提到适才她和曹的谈话,沁珠叹气道:“素文,我真怕又是一个不祥的开端呢!”我听了沁珠的预料,心里也是一动,但怕沁珠太伤心于病体有碍,因劝她暂且把这件事放下,好好养病要紧,恰好王妈端进牛乳来,她吃过之后,稍微躺了些时,似有困意,我便悄悄地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