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第3/3页)

沁珠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她面色惨白,映着那清冷的月光,仿佛一朵经雨的惨白梨花,我由不得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虽然我个子年龄都还比她小,可是我竟像姊姊般抚慰着她。沉默了很久,她又接着说道:

“当时我听了我父亲所说的话,同时又想到家里的情形,我便决意打消到北京来求学的念头。我说:‘父亲!让我在家伴着你吧,北京我不愿意去了。’父亲听了我这话,虽然他的嘴唇不住地掣动,但他到底镇定了一时的悲感。他含着慈悲的笑容说道:‘唉!珠儿你不要灰心!古人说过:“先意承志,才是大孝。”我一生辛苦读了些书,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大功名,然也就不容易。现在我老了很盼望后代子孙中有能继我的遗志的。你哥哥呢,他比你大,又是个男孩,当然我应当厚望他。不过他天生对于学问无缘。——而你虽然是个女孩,难得你自小喜欢读书,而且对于文学也很有兴趣,所以我便决心好好地栽培你。去年你中学毕业时,我就想着叫你到北京去升学。而你母亲觉得你太年轻不放心,也就没有提起。现在难得你自己有这个志愿,你想我多么高兴!……至于我虽然老了,但精神还很健旺,一时不会就有什么变故的,你可以放心前去。只要你努力用功,我就喜欢了。’

“父亲说了这些话,我也没话可答。只有心下感激老人家对我的仁慈。不过我却掩不住我悲酸的眼泪。父亲似乎不忍心看我,他老人家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看天色,太阳离下山还有些时候,他便转身对我说:‘我今天打算到后山看看,珠儿同我去吧!’

“‘怎么又要到后山去吗?’我母亲焦急地说:‘你的身子这两天才健旺些,我瞧还是歇歇吧!不必去了,免得回头心里又不痛快!并且珠儿就要走,她的事情也多。’

“‘唉!’我父亲叹息了一声说:‘我正是因为珠儿就要走,所以叫她看看放心,我们去了就来,我决不会不痛快,人生自古谁无死,况且我已经活到七十岁了,还有什么不足?’我父亲说话的时候,两眼射出奕奕的光芒,仿佛已窥到死的神奇了。

“我母亲见拦不住他,便默默地扶了我侄女蕙儿,回到自己屋里去了,不用说,她自然又是悄悄地去垂泪。我同父亲上了竹轿,这时太阳已从树梢头移开,西方的山上,横亘着五色的霞彩,美丽娇俏的山花,在残阳影里轻轻地点头。我们两顶竹轿在山腰里停下来,我扶着他向那栽有松柏树的坟园里去,晚凉的微风从花丛里带来了馥郁的野花香,拂着老人胸前那些银须。同时听见松涛激壮地响着,如同海上的悲歌。

“没有多少时候,我们已走近坟园的园墙外了。只见那石门的广额,新刻着几个半红色的隶字:‘张氏佳城’,那正是他老人家的亲笔。我们站在那里,差不多两分钟的光景,我父亲在注视那几个字以后,转身向我说:‘这几个字写得软了,可是我不愿意求别人写;我觉得一个人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安安详详为自己安排身后事,那种心情是值得珍贵的——生与死是一个绝大的关头,但能顺从自然,不因生喜,不为死惧,便可算得达人了。……并且珠儿你看这一带的山势,峰峦幽秀,远远望过去一股氤氲的瑞气,真可算全山最奇特的地方,这便是我百年后的归宿地;……听说石炉已经砌好了,我们过去看看。’

“他老人家说着站了起来,我们慢慢地走向石圹边去,只见那圹纵横一丈多,里面全用一色水磨砖砌成的,很整齐,圹前一个石龟,驼着一块一丈高的石碑,只是还不曾刻上碑文。石碑前面安放着石头的长方形的祭桌和几张圆形的石凳。我父亲坐在正中的那张圆椅上,望着对山沉默无言。我独自又绕着石圹看了一周,心里陡然觉得惊怕起来,仿佛那石圹里有一股幽暗的黑烟浮荡着,许多幽灵都在低低地叹息。——它们藏在生与死的界碑后面,在偷窥那位坐在石凳上,衰迈颤抖的老人的身体,恰像风中的白色蔓陀罗花,不久就要低垂着头,和世界的一切分别了。咳!‘死是怎样的残苛的名辞呵!’我不禁小声地咒诅着。父亲的眼光射到我这边来。

“这时日色渐渐迈过后山的顶峰,沉到地平线下面去了。剩下些光影的余晖,淡淡地漾在浅蓝色的天空里,成群的蝙蝠开始飞出屋隙的巢窠,向灰黯色的帷幕下盘旋。分投四野觅食的群鸟,也都回林休息了。山林里的坟园,在这灰暗的光色下,更是鬼影憧憧。我胆怯地扶着父亲,找到歇在山腰的轿夫,一同乘轿回来。

“第二天早晨,我便同我父亲的学生伍念秋结伴坐火车走了。可是深镂心头种种的伤痕,至今不能平复。今夜写完家信,我想家的心更切了,唉!素文!人生真太没意思呵!”

我听了沁珠的一段悲凉的述说,当然是同情她,不过,露沙!你知道我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我的家乡远在贵州,虽然父母都没有了,可是还有一个比我小的弟弟,现在正不知道怎样。我想到这里,眼泪也不由得流了下来。我同沁珠互相倚靠着哭了一场,那时夜色已深,月影已到中天了。同学们早已睡熟,我们两人有些胆怯,才穿过幽深的树影,回到寝室去。——这便是我同沁珠订交的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