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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真有些难办,云青又何尝不苦痛?但她宁愿眼泪向心里流,也绝不肯和父母说一句硬话。至于她的父母又不会十分了解她,以为她既不提起,自然并不是非蔚然不嫁。那末拿一般的眼光,来衡量蔚然这种没有权术的人,自难入他们的眼,又怎么知道云青对他的人格十分信仰呢?我见这事,蔚然能放下,仍是放下吧!人寿几何?容得多少磨折?”

梓青听见露沙的一席话,点头道:“其实云青也太懦弱了!她若肯稍微奋斗一点,这事自可成功……如果她是坚持不肯,我想还劝蔚然另外想法子吧!不然怎么了呢?”说到这里,便停顿住了,后来梓青又向露沙说:“……你的信我还没复你,……都是我对不住你,请你不要再想吧!”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露沙说:“不必再提了,总之不是冤家不对头!……你明天若有工夫,打电话给我,我们或者出去玩,免得闷着难受。”梓青道:“好!我明天打电话给你,现在不早了,我就走吧。”说着站起来走了。露沙送他到门口,又回学校看书去了。

宗莹本来打算在中秋节结婚,因为预备来不及,现在改在年底了。而师旭信仿佛是急不可待,每日下午都在宗莹家里直谈到晚上十点,才肯回去,有时和宗莹携手于公园的苍松荫下,有时联舞于北京饭店跳舞场里,早把露沙和云青诸人丢在脑后了。有时遇到,宗莹必缕缕述说某某夫人请宴会,某某先生请看电影,简直忙极了,把昔日所谈的求学著书的话,一概收起。露沙见了她这种情形,更觉格格不入。有时觉得实在忍不住了,因苦笑对宗莹说:“我希望你在快乐的时候,不要忘了你的前途吧!”宗莹听了这话,似乎很能感动她。但她确不肯认她自己的行动是改了前态,她必定说:“我每天下午还要念两点钟英文呢!”露沙不愿多说,不过对于宗莹的情感,一天淡似一天,从前一刻不离的态度,现在竟弄到两三个星期不见面,纵见了面也是相对默默,甚至于更引起露沙的伤感。

宗莹结婚的上一天晚上,露沙在她家里住下,宗莹自己绣了一对枕头,还差一点不曾完工,露沙本不喜欢作这种琐碎的事,但因为宗莹的缘故,努力替她绣了两个玫瑰花瓣。这一夜她们家里的人忙极了,并且还来了许多亲戚,来看她试妆的,露沙嫌烦,一个人坐在她父亲的书房,替她做枕头。后来她父亲走了进来,和她谈话之间,曾叹道:“宗莹真没福气呵!我替她找一个很好的丈夫她不要,唉!若果你们学校的人,有和那个姓祝的结婚,真是幸福!不但学问好,而且手腕极灵敏,将来一定可以大阔的。……他待宗莹也不算薄了,谁知宗莹竟看不上他!”露沙不好回答什么,只是含笑唯诺而已。等了些时她父亲出去了,宗莹打发老妈子来请露沙吃饭。露沙放下针线,随老妈子到了堂屋,许多艳装丽服的女客,早都坐在那里,露沙对大家微微点头招呼了,便和宗莹坐一处。这时宗莹收拾得额覆鬈发,凸凹如水上波纹,耳垂明珰,灿烂与灯光争耀,身上穿着玫瑰紫的缎袍,手上戴着订婚的钻石戒指,锐光四射。露沙对她不住地端相,觉得宗莹变了一个人。从前在学校时,仿佛是水上沙鸥,活泼清爽。今天却像笼里鹦鹉,毫无生气,板板地坐在那里,任人凝视,任人取笑,她只低眉默默,陪着那些钗光鬓影的女客们吃完饭。她母亲来替她把结婚时要穿的礼服,一齐换上。祖宗神位前面点起香烛,铺上一块大红毡子。叫人扶着宗莹向上叩了三个头。后来她的姑母们,又把她父母请出来,宗莹也照样叩了三个头。其余别的亲戚们也都依次拜过。又把她扶到屋里坐着。露沙看了这种情形,好像宗莹明天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从前的宗莹已经告一结束,又见她的父母都凄凄悲伤,更禁不住心酸,但人前不好落泪,仍旧独自跑到书房去,痛痛快快流了半天眼泪。后来客人都散了,宗莹来找她去睡觉。她走进屋子,一言不发,忙忙脱了外头衣服,上床脸向里睡下。宗莹此时也觉得有些凄惶,也是一言不发地睡下,其实各有各的心事,这一夜何曾睡得着。第二天天才朦胧,露沙回过脸来,看见宗莹已醒。她似醉非醉,似哭非哭地道:“宗莹,从此大事定了!”说着涕泪交流。宗莹也觉得从此大事定了的一句话,十分伤心,不免伏枕呜咽。后来还是露沙怕宗莹的母亲忌讳,忙忙劝住宗莹。到七点钟大家全都起来了,忙忙地收拾这个,寻找那个,乱个不休。到十二点钟,迎亲的军乐已经来了,那种悲壮的声调,更觉得人肝肠裂碎。露沙等宗莹都装饰好了,握着她的手说:“宗莹,愿你前途如意!我现在回去了,礼堂上没有什么意思,我打算不去,等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吧!”宗莹只低低应了一声,眼圈已经红润了,露沙不敢回头,一直走了。

露沙回到家里,恹恹似病,饮食不进,闷闷睡了两天。有一天早起家里忽来一纸电报,说她母亲病重,叫她即刻回去。露沙拿着电报,又急又怕,全身的血脉,差不多都凝住了,只觉寒战难禁。打算立刻就走,但火车已开过了,只得等第二天的早车。但这一下半天的光阴,真比一年还难挨。盼来盼去,太阳总不离树梢头,再一想这两天一夜的旅程,不独凄寂难当,更怕赶不上与慈母一面,疑怕到这里,心头阵阵酸楚,早知如此,今年就不当北来?

好容易到了黄昏。宗莹和云青都闻信来安慰她,不过人到真正忧伤的时候,安慰决不生效果,并且相形之下,更触起自己的伤心来。

夜深了,她们都回去,露沙独自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记得她这次离家时,母亲十分不愿意,临走的那天早起,还亲自替她收拾东西,叮嘱她早些回来——如果有意外之变,将怎样?她越思量越凄楚!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匆匆上了火车。莲裳这时也在北京,她到车站送她,莲裳愔然的神情,使露沙陡怀起,距此两年前,那天正是夜月如水的时候,她到莲裳家里,问候她母亲的病,谁知那时她母亲正断了气。莲裳投在她怀里,哀哀地哭道:“我从今以后没有母亲了!”呵!那时的凄苦,已足使她泪落声咽。今若不幸,也遭此境遇,将怎么办?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可怜,七岁时死了父亲,全靠阿母保育教养。有缺憾的生命树,才能长成到如今,现在不幸的消息,又临到头上。……若果再没有母亲,伶仃的身世,还有什么勇气和生命的阻碍争斗呢?她越想越可怕,禁不住握着莲裳的手,呜咽痛哭。莲裳见景伤情,也不免怀母陪泪,但她还极诚挚地安慰她说:“你不要伤心,伯母的病或者等你到家已经好了,也说不定……并且这一路上,你独自一个,更须自己保重,倘若急出病来,岂不更使伯母悬心吗?”露沙这时却不过莲裳的情,遂极力忍住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