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著作家(第2/2页)

他的运气很好,他可以常常爱你,做你生命的寄托!……无论怎么样,穷人总没有幸福!无论什么幸福穷人都是没份的!”她的心实在要裂了!因为她没能力可以使浮尘得到幸福!她现在已经做了罗的妻子!罗确是很富足,一个月有五百元的进项,他的屋子里有很好的西洋式桌椅、极值钱的字画和温软的绸缎被褥、钢丝的大床;也有许多仆人使唤,她的马车很时新的,并且有强壮的高马,她出门坐着很方便;但是她常常的忧愁,锁紧了她的眉峰,独自坐在很静寞的屋里,数那壁上时计摇摆的次数;她有一个黄金的小盒子,当罗出去的时候,她常常开了盒子对着那张相片和爱情充满的信和诗神往,有时微微露出笑容,有时很失望地叹气和落泪!但是她为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就是这少年著作家也不知道!她现在不能说什么,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哇的一声,一口鲜红的血从她口里喷了出来,身体摇荡站不住了!他急了顾不得什么,走过去扶住她。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也顾不得什么,她的头竟倒在他的怀里,昏过去了!他又急又痛,但是他不能叫茶房进来帮助他,只得用力把她慢慢扶到自己的床铺上,用开水撬开牙关,灌了进去,半天她才呀的一声哭了!他不能说什么,也呜咽地哭了!这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山,他知道不能再耽误了,赶紧叫茶房叫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去。

她回去不久就病了,玫瑰色的颊和唇,都变了青白色,漆黑头发散开了,披在肩上和额上,很憔悴地睡在床上。罗急得请医生买药,找看护妇,但是她的血还是不住地吐!这天晚上她张开眼往屋子里望了望,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她自己用力地爬起来,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已经辛苦得出了许多汗。她又倒在床上了,歇了一歇又用力转过身子,伏在床上,用没力气的手在纸上颤巍巍地写道:“我不幸!生命和爱情,被金钱强买去!但是我的形体是没法子卖了!我的灵魂仍旧完完全全交还你!一个金盒子也送给你做一个纪念!你……”她写到这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满纸满床,都是腥红的血点!她忍不住眼泪落下来了!看护妇进来见了这种情形,也很伤心,对她怔怔地望着。她对着看护妇点点头,意思叫她到面前来。看护妇走过来了,她用手指着才写的那信说道:“信!折……起……”她又喘起来不能说了!看护妇不明白,她又用力地说道:“折起来……放在盒子里……”“啊呀!”她又吐了!看护妇忙着灌进药水去!她果然很安静地睡了。看护妇把信放好,看见盒子盖上写着“送邵浮尘先生收”。看护妇心里忽地生出一种疑问,她为什么要写信给邵浮尘?“啊呀?好热!”她脸上果然烧得通红,后来她竟坐起来了!看护妇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已是没有多少时候的命了!因赶紧把罗叫起来。罗很惊惶地走了进来,看她坐在那里,通红的脸和干枯的眼睛,又是急又是伤心!罗走到床前,她很恳切地说道:“我很对不住你!但是实在是我父母对不起你!”她说着哭了!罗的喉咙也哽住了,不能回答,后来她就指着那个盒子对罗说道:“这个盒子你能应许我替他送去吗?”罗看了邵浮尘三个字,一阵心痛,像是刀子戳了似的,咬紧了嘴唇,血差不多要出来了!末后对她说道:“你放心!咳!沁芬,我实在害了你!”她一阵心痛,灵魂就此慢慢出了躯壳,飘飘荡荡到太虚幻境去了!只有罗的哭声和街上的木鱼声,一断一续的,兀自伴着失了知觉的沁芬在枯寂凄凉的夜里!

隔了几天,在法租界的一个医院里,一天早晨来了一个少年——他是个狂人——披散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赤着脚,两只眼睛都红了,瞪得和铜铃一般大,两块颧骨像山峰似的凸出来,颜色和蜡纸一般白,简直和博物室里所陈列的髑髅差不多。他住在第三层楼上,一间很大的屋子里;这屋子除了一张床和一桌子、药水瓶以外,没有别的东西。他睡下又爬起来,在满屋子转来转去,嘴里喃喃地说,后来他竟大声叫起来了:“沁芬!你为什么爱他!……我的微积分明天出版了!你欢喜吗?哼!谁说他是一个著作家?——只是一个罪人——我得了人的赞美和颂扬,沁芬的肠子要笑断了!不!不!我不相信!啊呀!这猩红的是什么?血……血……她为什么要出血?哼!这要比罂粟花好看得多呢!”他拿起药瓶狠命往地下一摔,瓶子破了,药水流了满地。他直着喉咙惨笑起来,最后他把衣服都解开,露出枯瘦的胸膛来,拿着破瓶子用力往心头一刺,红的血出来了,染红了他的白色小褂和袜子。他大笑起来道:“沁芬!沁芬!我也有血给你!”医生和看护妇开了门进来,大家都失望地对着这少年著作家邵浮尘,只是摇头叹息!他忽地跳了起来,又摔倒了,他不能动了,医生和看护妇把他扶在床上,脉息已经很微弱了!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少年著作家,也离开这世界,去找他的沁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