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岁月(第3/3页)

可是有了民间之乐,亦还要有雅乐。一代的歌舞当然是生在民间的,但非至出现雅乐则算不得成定,这和中国历来的治术在民间而上面仍另有朝廷,是一样的道理。例如《诗经》里,即是有国风又有雅乐的。民国初年的国歌,一只是“卿云烂兮”,一只是“中国雄立宇宙间”,都是华夏的正声,此外李叔同编的几只歌,亦皆沿承古乐,而采用西洋的新声,开了制作新的雅乐的风气。可惜北伐之后道丧乐失,惟有一只国民党的“党歌”,学校里唱的歌变得只是西洋的,舞亦是交际舞,雅乐还没有成功就中断了。此时民间自唱国产电影片的流行歌,倒是亲切新鲜,而且在民歌与雅乐之间,但总是瑟缩。

及至抗战,不但民国初年的民间歌舞好像夜来的花枝被晓风吹动,变得都是今朝的,且亦重拾起了民国初年雅乐的坠绪,而有新的发展,这就是后来中共的有些歌,居然能是很好的。有这样的江山无限,那抗战的八载光阴,真的迢迢如同千年。

而及至胜利,又真的好比是天亮了。重庆的人分批回来,飞机飞过的声音都变了是好听的。刚胜利时上海生意清淡,许多机关等待被接收,许多事情还要等一等,可是中华民国到底江山有主了。马路上是成群结队看热闹的行人,如同开戏游春。公司橱窗里的货色存底很贫薄了,可是有一份慷慨的新意,秋阳照在游人的衣裳,照在外面的天下世界,外面的天下世界也像这样贫薄寥落而有慷慨的新意。到得晚上,灯火管制解除了,小店铺里的电灯也晶莹耀眼,条条街上有霓虹灯写出V字,大红的,翠绿的,浅蓝的。沿街播音机的歌唱也是新的,店里的伙计,街上的行人,都好比今天是除夕。

连各处小城镇上也响彻炮竹,打锣击鼓,小城镇原来是亦有小城镇的热闹的。乃至乡下,小学生的庆祝游行队伍在田畈里走过,锣鼓之声渐远渐稀,那清疏亦像迎神赛会。街坊邻舍有重庆的人回来了,那家里就好像办喜事,虽然经过八年战争种种不周全,但总之是份新人家了,那寥落贫薄亦不过是像新造房子未完工,才装置的门灯有一盏给油漆匠碰坏了,刚糊好的窗纸洁白如雪,也给小孩戳破了一处,但丝毫没有破坏的感觉。而重庆回来的人亦这样胆壮气旺,可以慷慨的吃喝自己家里与亲邻为他办的酒席,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好日子刚刚在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