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田经济的翻新(第2/3页)

西洋产业革命后,是以火与剑生生割断农民的土地脐带,例如英国毛织物商人劫掠农民的土地都用来牧羊,造成羊吃人的惨剧,然后这班农民才去到城市里做了无产阶级的工人队伍或产业预备军。中国则没有农民被土地缚住的事,西洋会被土地缚住,那是农奴之故。西洋的农民一离开土地就从此回不去了,而中国城市里的人们则随时可以回去乡下。中国亦没有西洋那样城市人口过剩与农村劳动力不足的问题。早先井田时代农与百工商贾生在一起,井田废后的城市亦仍是丘甸县都的十里有庐,三十里有宿,五十里有市的扩大,虽去田郊渐远,但并非离农业而去了。而农民去到都市,亦多是带有本钱、货色与技艺,因为中国众业生在一起,农民原非单纯的耕田夫,要改业为工商很方便,在乡下是中小自耕农,到城市里便是中小工商业者,并非去做无产阶级。连城市的雇佣劳动者,亦像佃农雇农,都还有他们自己的东西。而地主则大抵同时皆在城市开铺子作场,西洋史上地主转变为资产阶级,如所谓“普鲁士式的道路”,是桩不容易的事,而中国地主则可以参加城市工商业如此顺当,而无须资产阶级化。克鲁泡特金的“田园手工场”,梦想把工厂与人口疏散到田野里,中国则城市与乡村本来生在一起,乡村像荷叶,城市像荷花。

中世纪欧洲有基尔特,例如汉撒同盟,是客籍商人对当地政权的集团自卫,并在同业之间限制竞争。中国亦有行会制度,却不是为对政府自卫,而且不必忧心竞争。中国是市场大。马可波罗记临安户籍有一百六十万家,即或是一百六十万人之误,但那是宋元之际,而同代西洋的大城威尼斯却则有五万人,过去罗马帝国全盛时罗马城亦只三十万人,且罗马与威尼斯都是孤立的,中国则临安这样名城迢递相望,此即是国内市场大。还有通西域及南方海上的贸易,皆沿途兴起新产业,此则是连国外市场亦化为国内的了。市场大即不必竞争,故讲“和气生财”,不像西洋的歌颂海盗。

市场大,生意好,即可以利息轻。古代及中世纪欧洲的利息高到没有标准,是因他们的商业靠冒险去欺诈与抢劫,利润率是天方夜谭里的,商人借钱利息重亦可,赚得来不在乎此,赚不来连本钱丢光,拼一磅肉让债主从他身上割去还债。西洋要到产业革命后才有薄利多卖主义,但中国的买卖则向来正常,商业是“逐什一之利”,或其利倍蓰,亦不过什二之利,这平均利润不但压低了利息,而且保证了工商业现货周转的平稳,不受金融资本的支配。中国史上票庄规模之大,还过于威尼斯银行,连英格兰银行亦只在它与东印度公司结成关系之后才比得上。十三世纪的威尼斯银行是从高利贷出生,十六世纪的英格兰银行是工商业的司令部,而中国的票庄则为盐茶丝及皮货瓷器各业的同行所开设,且一直保持为同行的利益,所以工商业这样繁盛,票庄这样发达,可是货币终不跋扈,唐时“一曲红绡不知数”,宋时“一曲新歌百匹绫”,久久实物与货币并用,此即是有金融而不发生金融资本主义。

西洋经济一靠对外掠夺,二靠国家财政。中国则外国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并不为打经济的主意,虽如汉武帝问大宛要马,唐明皇问交趾要象,亦并非拿它来裨补财政,虽战胜外国,亦从来没有订立要他岁输财物若干的条约,只有突厥辽金元对中国曾经如此,但是中国到底平了他们。对内是朝廷握有盐铁及漕粮,但不以之转化为国家资本,乃至从事大规模的建筑与灌溉工程,亦不是为了消化过剩资本或过剩劳动力。中国从来不靠朝廷的消费来繁荣市场。中国的官吏与军队在比例上是世界上最分量小的,井田虽废,州闾乡党的组织实际仍在,民间凡事自己会得处理,朝廷的官吏就人数少了,而军队是因中国没有西洋那种封建领主与商人基尔特作梗,早已施行征兵制,所以常备兵可以很少。

西洋经济的现代化是靠日常生活用品的全面商品化,而以英国兰开夏的纺织业为开始。前此欧洲人是世界上衣着最缺乏的民族,他们不曾养蚕,亦不晓得种棉花。及至兰开夏的纺织业开始,先是毛织,后又是棉织,遂把大众的衣着都包办下来,又因向印度埃及采购棉花,同澳洲采购羊毛,而世界市场乃扩大,不再被限制于前此珍宝香料及高贵的织物这几种商品,且其后又由衣着推广到其他日常用品的全面商品化。中国则从《诗经》里“民之蚩蚩,抱布贸丝”,早已有这样的买卖,而且泉布的布还被作为货币,汉唐以来,天子赐群臣仍是绢若干匹,锦若干端,民间亦以棉织物丝织物纳税,衣着如此丰富,而且遍于市场,其他日用品亦如此,却不觉其商品化,一面仍是男耕女织,看起来像家庭自给经济,而那繁华的市场,则有它当然好,没有亦不会万民的生计一时都断绝,此即自给经济与商品化经济的配合仍是井田的传统,其实连自给经济与商品化经济那样的名词,用在中国亦根本是不适宜的。

井田废后最怕私有财产会像洪水泛滥,但事实是井田时公有亦如私有,井田废后私有亦如公有。中国人是种花在庭院里亦喜欢它开出墙外,给行路之人也看看,而且像西湖的私人别墅也都开放给游人,连新娘的嫁奁亦沿途抬过让人看。中国人是房子的建筑也疏朗轩畅,让天光云影可以进来徘徊,而且喜欢楼居,开向日月山河。庾信的《山铭》:“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轩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有这样洒落的胸襟,与外界连没有一点阻隔,这就不是个斤斤计较私有财产权的人了。中国是朋友有通财之义,连商人亦凭片面的记账可以取信,不必签字为凭。

中国人是对于物有正常的爱惜,但不把物看成严重,而且人早已高过了生存竞争的阶级。美国电影《魂断蓝桥》的女主角,因送爱人从军上火车,偷出去了一回儿,并没有耽误排演,就被从剧院开除。剧院的经理是个老妇人,一班歌舞女子受她虐待连没有人觉得不应该,因为她的严厉统统合理,因为生活的真理是这样残酷的。那女主角失业后受生活压迫,沦为妓女,战后她的爱人回来,她在火车站揽生意,回避不及,接着了,仍是当年的笑,当年的爱呀,趁他尚未知情,再得半日也好,再得一刻儿也好,然后她封还了他的订婚指环,自杀了。若是中国人,那女的心仍旧理直气壮,那男的亦必照常敬重她,还更爱惜她,可是美国人不能够,并非因她失了贞操,而是因她在生活上失败了,生存竞争倒下来的人是不可被原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