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私情之美(第3/4页)

楚是与汉文明尚未相习,到底亦难成大事。当年楚成王陈兵周郊,问鼎轻重,有似年轻野蛮的亚历山大骑马入雅典,可是华夏文明比希腊的东西另有一种威严,那曾经使商汤自觉惭愧,使周武王亦晚上睡不着的,现在根器浅薄的楚成王与之觌面相见,更不觉得慌张了。他出发的那天和他的夫人邓曼说:“我心里有些晃晃荡荡。”邓曼听了叹息,而这亦是一个楚民族的叹息之声。

齐桓公本来最有希望,可是他又太被周朝的礼教所压,晋文公亦如此,不敢稍有跌宕自喜,他们都是生在周室的诸侯之中。惟有秦,他有西周的遗产而可以不靠周朝,商鞅变法之与周礼其实有一种微妙关系,其后荀卿订制度,即兼有礼意与法意,而汉朝更是显然结合了周礼与秦法,不过当初变法时不免带有苛性罢了。虽是秦法,但与巴比伦的法典或罗马法的精神到底不同,法亦可以即是礼的有理性明达,有现前人事与物的清洁的,所以秦能是周朝的翻新,连他的能动员诸侯亦不是靠周朝王室的名义。

五霸中的后二霸,秦穆公楚庄王就皆出在尊王攘夷之外,当时是有个新的华夏已在黎明了。昨日之日,如日中天的周王室已成过去,连齐桓宋襄晋文之业,亦惟见斜阳满院泣蘼芜,今日之日,新华夏的核心,如一轮红日欲出未出。在这一刻,天边处处有红霞,江汉上空如赤虬夭矫,下面正是大楚,东南吴越亦有白虹冲天而起,黄河中下游齐晋之郊,亦城郭山川如锦如绣。而及至那红日升起了,其清如水,这才看见了方位,原来是在秦雍之地。

顾炎武论春秋至战国,人情风气景物截然相异,先儒又叹春秋亦已是衰世,其实春秋时已是一个新的华夏在震动,像一只小鸡要孵化出来,单是它在啄卵壳的声音就好听,而战国亦不过是继承春秋的。春秋战国本等是个泼辣的时代,百无禁忌,周幽王丧于褒姒,吴宫沼于西施,但并非那几个女子不祥。最不祥的要算夏姬,她夭子蛮,死陈侯,再嫁连尹襄老,连尹襄老亦战死,连楚庄王俘虏了她,见她美貌,亦不敢要她,可是申公巫臣娶了她出亡,却两人都很好,人是可以还比忧患更大,而且比不祥亦更大的。彼时的人,如老庄杨墨,韩非申不害,苏秦张仪白起之流,及四公子之任侠,燕赵的悲歌慷慨之士,他们皆是从周礼走了出来,开启后来汉魏六朝荡子的风气。

而且秦从商鞅开阡陌,连井田都废了。井田当然亦可以废。商鞅之法,弃灰者有刑,是当时已广泛的采用施肥,农业的生产力进步了,可以把再易及一易之田变为不易之地,而授田制遂被改动乃至废止。华夏原来就有两种田并存,一种井田,一种非井田,而井田渐渐与非井田混合,春秋时鲁国已税亩,秦朝的做法亦不过是更理直气壮罢了。

废礼教与井田,是像庾信赋里的:“开岁游春,俱除锦帔,并脱红纶。”而且中国人是处处有私情,故能不是个宗教的民族。民间旧式婚姻,女家发送来的东西,给公婆的是鞋子,姑嫂的是带子,小姑小叔的是荷包,给新郎的是冠服,而还有压箱钱则是新娘自己的,新娘随轿带来的喜果,分给众宾,但另有怀里果子专为留给新郎,皆是私情之美。而《礼运》说天下为公,亦开头只是人各亲其亲,长其长,喜爱自己以喜爱世人。

战国时人跌宕自喜,非常调皮,却全异于西洋人的 cynical (愤世嫉俗),转更有天地清旷。周朝的东西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而战国时人则像贾宝玉的做小生日。贾宝玉生日,他从外头大场面的筵席上行礼如仪后散了,回怡红院与芳官袭人等做小生日,瞒过查夜林之孝家的,还悄悄的请了黛玉宝钗等来,猜枚行令饮酒,等黛玉等告辞去后,他们还闹到深更半夜,各人都把大衣服脱了,那芳官满口嚷热,身上只穿半旧葱绿桃红夹袄裤,又褪了冠儿,松了钏儿钗儿,只发际缀一行珍珠,灯下越发显得齿白唇红,面如满月。苏秦张仪他们亦像这样,觉得人乃更是自己的,他们无所不为,闹得玩得够了,横七竖八的睡下,及至醒来,外面天已大亮,是秦朝的天下了。

秦始皇并一海内,废封建为郡县,书同文,车同轨,把法度衡石丈尺都划一,又治天下驰道。于是始皇帝东游海上,封禅泰山梁父,海上白云悠悠,洪波如山,令人想起黄帝当年。秦始皇的诏书:“日月所照,莫不宾伏,分明人事,显白道理,皇帝临察四方,莫不如画。”果然是建起了新华夏,连春秋以来的诸子争鸣,像一地的碎玻璃与用剩的竹头木屑,也统统把来扫除了。

可是秦朝的东西大而不婉。秦法之严,到得无可商量,真是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始皇帝南巡衡山,浮山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因问湘君何神?博士答言尧之女舜之妻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伐湘山树,赭其山,他那神气样子,娥皇女英要笑他的,她们的舜不像他。而越是威严,去人越远,便越是要遭鬼神戏弄,一忽儿是谁遗璧镐池君,说“明年祖龙死”,一忽儿又是何处出现了字迹,说“始皇死而地分”。相传始皇得驱山鞭铎,欲驱山填海为梁,地上群山皆奔走朝东,中途失去鞭铎,返而遂病,崩于沙丘,天下就大乱了。

秦朝的作风使人佩服,但是不喜,碰上那法,总是它有理。早先六国亦无道,人民遭到损害,但觉得自己是理直的,对方是妄人,你只要火烛小心,当心他的像水火不留情。秦朝可是连你做人的信念亦要经过他核准,而且人得从他的干部学习,以吏为师。李斯刻始皇的诏书于石,“因明白矣”,说如此便可以明白了,焉知太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就死得不明不白,连到牵只鹿到朝廷上来,也文武百官都认不得,赵高说是马,大家也都说是马,成了个大谎,这就是说的秦失其鹿。

秦朝极注重生产,在泰山在峄山刻石的始皇帝诏书都说要男耕女织。生产当然是大事,但人被注定只能如此,便连陈涉也不服了,他辍耕至陇上,忽有鸿鹄之志。还有刘邦与项羽,他们看始皇帝出巡,一个说:“嗟乎,大丈夫不当如是耶?”一个说:“彼可取而代也。”人原来不是只做个生产劳动者的,他们就起来亡了秦朝。

贾谊《过秦论》的结语:“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伍被亦说秦亡于筑长城,求神仙,攻百越,总是要有事,不能与天下无事相安,孔子说“仁者静”,不仁者是一刻亦不能静的。当年樊哙说得最明白:“秦为无道,刑人如恐不胜,杀人如恐不举。”秦朝便是法严,变得没有了人的存在,所以后来沛公入关,但约法三章,就人人都欢喜了。并非像马克思的革命定义,为求解脱生产力的桎梏,因秦朝行施新制度,生产力正有了划时代的发展。亦不是旧势力的反动,因谁亦不攻击秦朝的制度,连秦法后来亦为汉所继承,不过是去了它的苛性。同样的制度与法,所争只在还要有情意之美,遂天下并起亡秦,这在西洋是完全不能想象的。这里是有比阶级竞争更高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