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的礼乐(第4/4页)

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日柔克。平康正直,疆而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沉潜刚克,高明柔克。”中国没有真理的真字,却有直字,因为人世即是大信,不必疑真疑假,而直字则非常好,凡是鲜洁的东西都有一种挺秀。西洋人说刚必是生存竞争论,说柔又必是无抵抗主义,各有一套哲学体系,不是神即是超人,或自居于动物,总不得平常,中国人却只说烂料怕柴篙,该斗要斗,好人好看待,该和气要和气。

稽疑:“汝则有大疑,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是之谓大同,身其康强,子孙其逢吉。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庶民逆,吉。庶民从,龟从筮从,作内吉,作外凶。龟筮共违于人,用静吉,用作凶。”

从这可以看出不是什么贵族寡头政治,却是只和卿士谋了不算,还要谋及庶人的。而亦不是代议政治,王及卿士庶民谁同意谁不同意,并无一点合纵连横或为保持平衡的超然地位,大家只是平等的听从多数。但亦不取消少数,若有少数反对,则作内而不作外,用静而不用作,少数亦得到应有的尊重。而且并不像西洋的多数少数各各有立场,却只是大家对一桩事情的看法,也许你的理明,也许我有看得不对,所以还要问于龟筮,问龟筮是以有心问于无心。苏格拉底希望有哲学家来管政治,其实哲学家很不必,单是这样就很好的。

古代西洋的巫有大事必得问他,而龟筮则无大疑可以不卜。龟筮亦不像希伯来人的先知预言灾祸来吓人,却是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是人占卦,并非代表神说话,这就是好商量,故许多卦可凶可吉。而且问了龟还要问筮,这像我的脾气,庙里求签第一签拔得不好,再拔一签看看。龟筮无心,是邵康节说的无心故能先知,人有时会被事情与理论压沉,越苦用心不得解脱,龟筮即是叫人顿开金锁走蛟龙,觉得自己刚才怎么这样胡涂,此刻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会忽然妙手偶得之。

庶征:“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哲,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僣,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肃乂哲谋圣是人的品德,却亦用来说好天气,狂僣豫急蒙是人的坏脾气,亦用来说坏天时。而且天亦有时会为难,像做人为难一样,高田要雨,低田要晴,这就很可笑可爱。而好起来则像旧时官府出巡,仪杖旗牌上写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人也高兴,天也高兴了。

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五福好,六极不好。中国民间有些东西被雅人与思想家认为俗气不过,浅薄之极的,像小孩帽檐上缀的金字及女子首饰上刊的文句,“长命富贵”或“金玉满堂”,但我还是很喜欢。古乐府如《相逢狭路间》及《陇西行》,写富贵都能那样的清扬,这在西洋文学里就没有。中国人的富贵是可以好到像百花园里的牡丹花的,为人能这样的荣华一世,和人家亦没有过不去的地方,当然称心写意,而为人在世本来即是个好。西洋则必定还有个人生观,要问人生的意义与目的,倒成了做人是为吃苦,为赎过去亚当夏娃的罪,为做下一代人的踏脚板。西洋文学里而且把虱子咏成上帝的珍珠,完全是好恶反常。他们又有病态美,缺陷美。病态缺陷,当然不美。

这样的洪范九畴,包括天地万物人事统统在内,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比起西洋的宪法或政纲来不但规模更大,而且性格上是异类。但《洪范》只是个大纲,其条条的秀发则是礼,又做得来开开心心则是乐,洪范要礼乐来成行。

礼仪三千是《洪范》的舒叶吐花,约于礼是天地万物与人的遍在自在,各得其所,各皆是个无限。西洋有约法,那是他们的凡百东西皆是个霸占僭越的存在,然后又来规定彼此间的距离,从中出来许多喜怒哀乐亦皆是不好的。怎样的浮文,怎样的行动与思想感情,若不约于礼,即是霸占僭越,落于怪力乱神,到底亦不美不吉的。约于礼是像好书画的笔笔干净,没有溢墨。

礼立大体,而亦修廉隅。好画若有一笔是败笔,常时看着总要心里难过,而且怎样的笔致则有怎样的构图,焉可只顾大局不顾细谨?人在佳节良辰,当着盛大的场面,说话动作自然小心,因为贵气,因为人世有这样的好。小心是持吉,不为避凶险,是故君子处夷险如一。这就是以礼为体,而以乐为志气,可以不落灾劫。西洋有世界末日,印度亦尽说劫数,惟独《易经》里没有一个劫字,而惟有变字,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都是好字眼,不堕生死轮回,汉人五千年来便好像十二月花名,节节都开。劫字在中国文明里是变成了节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