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西方之始分歧(第3/4页)

财产制度的问题,中国是井田时已私有,而这私有乃是私情,如在一个大的风景里,觉得携手同行的人更有一种亲爱,对贴身穿戴的衣饰更有一种欢喜,虽然那人那衣饰亦是生在一个大的风景里的。又如遍路桃李花,人要折一朵插向鬓际,这份私情原来非常好,而亦即是在财产方面可以私有与公有不起冲突。井田的私有是份有,故知足无求,大而至于有天下,亦是“舜有天下而不与焉”,不是一种权,一种干涉的有,所以亲切而慷慨。

西洋人的则是霸占,中国人能有而不占,西洋人却占而不能有。日本军曾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中国人当时并不觉得失去了,不过沦陷而已,照常有着它。而西洋人的占有则不能这样的遍在自在,又常会失去,故西洋史从来诸行无常。私有公有是总要能有得好,怎样的革命,若只把私占变成公占,予掠夺者以掠夺,则狼群及蜜蜂蚂蚁社会亦共产,有何好呢?

财产制度私有公有的变化原是极自然的,惟私占公占的革命才必行于阶级斗争,而且要说是为了提高生产力与合理的分配。野蛮人才是生产第一主义,而且那样严肃的在分配,又时而把抢劫亦当作是生产与分配,而如何处理这生产与分配得来的东西则只是茹毛饮血。文明人是更要使生产成为美,而且使生产品在使用时成为美。

若知使生产亦成为美,则今日的工厂与机器必定还可以更好看,而劳动亦可以更有喜乐,经济制度将不只是取决于劳资双方的权利之争,而以一种更高的标准,即人情物意之美来衡定,生产不应只是生产关系,却是还要有好性情的。中国向来即学徒店伙亦分得红利,雇主与被雇,一是东家,一乃西宾,过年还分压岁钱,不为别的,只是做人的道理如此,只为叫大家也欢喜欢喜。

生产亦不应只是生产力,却是还要有德。生产力只能作成有限的价值,即等于其加进去的劳动量,而这劳动量是根据生产力的平均高度以时间来计算的。但如铸日本刀,必要斋戒沐浴正衣冠,至心诚意的打,才能打出宝刀,这即是在有限的值之外更赋予了无限的值。这似乎太慢,可是亦有可以快的。我亡命温州时,爱玲从上海取道金华丽水,千里迢迢来看我,两人同去街上走走,沿街有个纺纤工场,就站在窗口看女工织布,那女工襟边佩一朵花,坐在机杼前,只见织的布如流水,好像她的人是被织出来的,真真的如花美眷,如水流年,回到旅馆里,爱玲打算把它写出来,先记下杜甫的两句诗: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果能一代的人皆清洁爽朗,有风和日暖,是机器的生产亦可以无限潇湘的。

而且亦不必太快,今日的问题倒是生产力的速度要慢亦不能慢,将来发展的限制不在机器,而在人到得忙不过来,高速度的世界必有一天破灭。骑脚踏车与下围棋皆要快容易,要能慢才是难,而文明则正是要能缓,如钱武肃王简淑妃: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凡有一个大的境界,乃无高速度的感觉,火车在隧道中驶过才觉得快,而飞机在天空,火车在大平原,则惟见日月静好,山川回环。中国在井田时代及其后秦汉到清初,生产力皆比同期西洋的大,而能若无其事,这道理在今天亦还是一样,虽然今天中国的生产力一时不及西洋。

再说分配,一是市场的问题,一是自由买卖或配给的问题。市场要众产业有平等和谐的发展,则商品交换自然深稳。而且要有人生的繁华,不是单为需要才购买。而且不要财富皆是为了再生产,财富应当为受用,生产亦不过是戏乐。

现代美国的众产业亦平均发展,但仍受资本的支配,不自在的。平等是要产业的自在遍在。这里要使人想起井田,井田的产业是生在天下世界的,不止一地域内众业平等,秦汉以后亦仍此意。美国虽说要开发世界落后地域,但天下世界的演成不是这样的性情,亦非这样的做法。

西洋又没有人生的繁华,西洋产业革命后,市场扩大靠一般生活必需品的皆商品化,亦仍只是为了需要,必需品的需要,奢侈品的需要,其提高生活程度亦仍只是扩大需要,为了满足欲望。但欲望是要餍饱的,结果弄到要靠新奇来维持市场,如汽车的年年换新型。而且生活的必需品是可以紧缩的,结果弄到自由买卖亦不能进行,要行配给制。

中国则是井田以来即有礼,祭礼婚礼冠礼,乡饮酒及朝聘会同宾主之礼,单是庶民皆有一套礼服,客来必市馔沽酒,就比西洋多了一层购买力,还有四时佳节,灯市龙船,是有这样的人生繁华,所以市场乃亦生在人世的风景无限里。

文明是益益向处理生产品的方面发展,烹调比生产粮食更重要,裁衣比纺织更重要。而且好衣裳是还要人会得穿,好房子是还要人会得住,在店里看一件器皿和在人家里看这件器皿,会觉得很不同似的,即是物的值不单在生产中作成,而亦在使用时作成。西洋则说消费,使用只是耗损价值罢了,而且他们常会得消化不良,以致要以战争来消化,这是他们的无福。处理生产与分配得来的东西仍只有茹毛饮血那种程度,即分配亦不能有好性情,而且除了生产便无事可做,此所以西洋财富皆为再生产,而市场乃成了贪婪,总不得清明解决。

至于自由买卖或配给制,那只是私有公有皆要能有得好的问题。自由买卖亦可以是金钱万恶,配给制亦可以如狙公赋芋。《庄子》里养猴的人经过群猴的民主决议,把朝三暮四改为朝四暮三,然后群猴排队来领配给的芋,都欢喜了,我可是看了并不可喜。但自由买卖与配给亦皆可以是好的。自由买卖如上菜场买小菜,早晨头还没曾梳,邻女就来邀了,草草洗过碗盏,解下围襕,掠掠头发提篮就出去,外面满街阳光,菜场里皆是一片新鲜意,堂堂的一天里小小的盘算计较,亦分外有一种亲切。而配给则如昔时长安上元夜,皇帝请客,满城士女看灯,经过五凤楼前各领饮御酒一杯,或如今时民间仍有的清明节领豆腐猪肉,去众家山上拔笋,回来笋也分得,映山红花也折了一筐。怎样的自由买卖,怎样的配给,各取所值或各取所需,总之是除了办法还要有人世的风景。

人情物意的美好只是生于礼。井田时代的事,齐桓公责楚子:“尔供包茅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是以来问。”一到了是礼,连茅草之微亦可以这样隆重,而车服宫室之富亦仍只是个不玩人、不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