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济南知识分子的美丽与哀愁(第2/3页)

而每每由外地返济,一脚踏出火车站,立即有一种情绪上的跌落感。周身的空气,布满了某种陈旧的尘埃;街巷小贩的叫卖声里,口音纷杂浑浊如幻听一般。整个人被一种像做梦一样熟悉又难以置信的感觉包裹住,要急急地挤进公交车里,坐过好几站才能够重新适应过来——这是济南啊。渐渐地,体会出这其实是一种短暂的心理失重,是从非现实中回到现实时空的一种恍惚的被唤醒过程,是济南对其居民与游客的一种沉重而亲切的甄别方式。

济南是一座老城,不断推陈出新的躯壳底下,芯子里是一颗老式嫂娘的心,虽也很有母性包容,终究还属于平辈,人们在远处难免会对之寄托些绮思丽想,一旦挨近了,常常看到是另一派无辜之相,旧貌新颜斑驳其间,甚至,愚钝里又露出精刮势利的模样——它自有炎凉习性,自有磨耗时光的节奏,自有生活方式,人们对之说土论洋,在各自记忆里城市与乡镇暧昧接壤的时光之处,展开一次次城乡文化邂逅,一场场感情纠葛,一个个谋生故事,总之,远近而来的人到济南,并不是要专程来爱它,而是因为它政治经济文化的省会城市位置或者其他名利上的便当,来利用与使用它的,然而,它当真被用起来,却翻云覆雨阴晴不定难如人意。嫂娘到底不是娘,母性的包容里更有母性的世故,与一厢情愿的想象远不相符。

于是,便有来自鲁东鲁西鲁南鲁北的乡愁,一小片一小片地在这块鲁中腹地上面浮荡起来,有时候还非常醒目惊心,像济南最阳关的经十路大道上偶尔撒落的冥纸钱,让人晴天白日里好端端地走着路,突然就遇着另一个时空的魂灵,骤然想到了悠远的往事:我们这是从哪里来啊,要往哪里去啊?反正,眼下的济南,虽有花柳繁华地,却非温柔富贵乡——由此,中小知识分子们的爱恨交织的批评功能焕然勃发出来(居住在济南的大知识分子量少质优,早已个个修炼成精,目光穿城而过,胸怀中国放眼世界,指点全球化的文化江湖去了。况且,做同等款型的知识分子,如果心满意足地表示能被济南的现实生活所容纳,则其知识分子的身份与成色,就堪可怀疑了)。而主动批评,意味着自觉排斥,不肯兼容,是选择在现实的“外面”和“边缘”,是“生活在别处”。于是,往昔记忆里恬淡清贫的乡村生活方式,成了最大的人性道德,而眼前聚敛财富的城市生活方式,则可能是最大的文化不道德了――寻常繁华城市最标志化的浮花浪蕊,此时成了最堕落的象征。

其实,这堕落也很粗糙,带着城镇化经济疾速膨胀又疾速消解的泡沫风格。济南原本就是一个缺少细节的城市,女人脸上的胭脂上也少有微妙的层次感,表情爽快一下,披挂一身的赤橙红绿色彩就能彼此冲撞起来。这是一个很阳刚的城市,两性间的情爱纠缠,气力稍稍一大,就直抵生死而论。而作为欲望意象的性,这附在女人大腿和口红的洪水猛兽,最汹涌澎湃的地方,却像并不在城市最核心区。而在小街陋巷弱势群体集中的地方,匹夫匹妇们幽暗简陋的欲望,需求急切,又触手可及,性保健品生意铺天盖地。而这保健要推销的,恰恰是大中小知识分子们对健康的反面理解。这真让人怀念心身洁净坐在村头老歪脖子树下,听爷爷奶奶讲故事的纯洁无瑕童真年代,那时节,哪里知道劳动人民也有性欲的问题啊!

村头的老歪脖子树,还有几棵老态龙钟地立在那里吧,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老奶奶和瘪着嘴巴说古的老爷爷,偶尔还身影落寞地坐在树底下。可是,住在济南府里满怀乡愁的人,并没有几个肯重返那歪脖子树下。人们怀念的,也并不是那棵生在他家屋东头的槐树榆树杨柳树,而是更抽象、朦胧、意蕴含糊,可供精神自恋与自慰的树。恰如今天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在其代表作《我的名字叫红》里所声称的那样:“我是一棵树。但我不想成为一棵树的本身,而想成为它的意义。”而当真生在济南城里的树,因为数量少,非旦没有受到物以稀为贵的待遇,反而因为不成规模,被整体忽视掉。时不时就听到人抱怨:除了几个刻板无趣没格调的公园,在济南连一片绿都看不见。不看,怎么就看得见?我就看见住所附近的立交桥边,有几株法桐,树杆光光地植在那里,一年两年三年,悄无声息地顶着枝枝条条的疏离绿意,好不容易能撑出几片绿阴了,城建道路一拓宽,就给连根拔走了。每次路经此地,就觉得视线里突然塌落一下,也仿佛落到一种乡愁里,这个立交桥头,就等于是我的村头了吧。但是,心里往后想,脚尖却一点儿也没耽误向前走。现代性的乡愁多半是“制式乡愁”,涂涂抹抹地诗化个人历史与情感记忆:怀念并非那个具体的祖籍、村庄、歪脖树、老屋子,只不过是因为现实里的失落,唤起了怀旧的冲动,又不肯当真回头,到底是从急欲逃脱的贫穷、封闭、蒙昧的地方出来的啊。如果有能力有机遇,离开济南也无妨,去北京上海,甚至去巴黎纽约,成功人生的目标,就是追求更大、更远、更有地理张力的乡愁。不过,倘若所有深深怀念村头老歪脖树的人当真统统返乡的话,济南还真能干净许多,也清静许多,至少,到了冬天,有可能更接近老舍笔下的那种摇篮情景。

这种种的不满与乡愁,说到底,是我们的生活内部伸出来一个旧日时光的小尾巴,是情绪记忆的偶尔返祖,是虽然落下户口但还没有落下心身真正进入济南。做游客,可以通过感官的体验,用一座建筑,一条街道,一处风景,一餐美食……用一块记忆碎片就足以进入它,也足够带走它,但我们不是游客,而要与它年复一年朝夕相处。伯尔的《爱尔兰日记》里倒给出一种移民随乡入俗速成法,就是掏出腰包来消费,通过钱币变物质,将带着自己体温的钞票,替代自己的凡胎肉身,融入居住城市内部的流通中去。但是,我们在这里挣来,又在这里花掉——太像来去无痕的一晌欢情了,朝云暮雨,自生自灭,发生在哪里也无所谓。

好在,待到秋风乍起,天气变凉,济南一下子就生出些许变化来,总算如早晚温差一样多几个层次了。比如,趵突泉复涌就发生在秋天。水从济南腹部里涌出来,开始若有若无,布着一层水汽,池面上的空气里有细微的波波折折,如梦,有可视可触的超现实感。此前,我们已经知道的确有许多地面的水,被想方设法重新导入地下,再按照事先设计的路线,流回眼前。一连三年多了,趵突泉好像一锅文火熬煮的清汤,翻卷出一层层清浅的涟漪,波向四周池边,也撩拨着天下人的好奇心。只是,偌大一个城市要拿出多少的人力、物力、财力,来保持与维系这一锅清汤?济南将自己的命脉与灵性,系在这一汪清池中,是不是一腔痴情妄想哪。偶尔,与友人谈及济南诸名胜,大家竟都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更记不清有多久没游过大明湖,没登过千佛山,没观过趵突泉了。有人说,就这样朝九晚五的生活,换一个城市,大概也没什么两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