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到永恒(第2/3页)

在切实地走遍了福克纳家乡的每一个角落后,再走进福克纳的房子时,真的没有找到那种圣殿般的感觉。后来想了很久,才意识到这是个距离的问题。当一切都太接近的时候,你无论如何看不到光环。诗意往往是当美好的事情逝去时才会诞生。原先在中国,在天津,最向往的就是美国的南方的密西西比的三十年前的福克纳,而现在则是就在福克纳的房子里就在他呼吸的天地中,这种向往反而无影无踪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福克纳白色房子前的木楼梯上等待着。房门紧锁,屋子里空无一人。丛林和旷野延伸着,一种超然的宁静在荒凉的感觉中油然而生。

我坐着,等待着,想象着三十几年前的光景。

在漫长的午后,我终于看见有人穿过树丛绕到房子的后面——用钥匙打开后门——进去——穿过走廊来到前门——清晰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前门被推开——这时是下午两点。福克纳的家下午两点准时向游人开放——我从木楼梯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迎面看到走廊的那一端贴在墙上的一大张福克纳年轻时黑白照片的印刷品——他望着你,执著而沉重——你被震慑。你看,福克纳就这样迎接了你,你们所有的来访者。

福克纳的家是深宅大院,还包括院后一片片的草场,又一片片的树林。福克纳家的林子很深,林前的木牌上写着:夜晚不得入内。林深得没有尽头。你只能看到树的枝杈繁乱地向四面伸展着。一丛丛的灌木。阳光照射在林中空地上,叶片和芦苇花闪着摇曳的光斑。隔开树林和草场的,是用木板条和木桩钉起来的长长的围栏,连福克纳家的大门,也是用这种木板条钉起来的,裸露着粗糙的木纹,简易而矮,不过是个门的象征,大概也代表了福克纳朴素的审美。通往树林的门敞开着,它静而超然,像一幅古老庄园的油画。那门给人很多感觉,你看到的是一片衰败,而你看不到的,却是一首灵魂的长诗。我在那木门前停留了很久,我拍下了那门的照片,空无一人的,但我能够看见福克纳是怎样穿着皮靴从门外的那片丛林中散步归来……

然后是他的院落。秋天的枯败的落叶铺满了他家的门廊和花园。中午时分,一辆白色的漂亮的汽车开过来,停靠在福克纳的房子边。一个黑人走下来。他告诉我们,他是被雇用每天为这里清扫落叶的。然后他开始工作。枯叶在他的扫帚下发出了飒飒的秋天的响声。

也有点凄凉。

问他,是不是了解这房子的主人?你曾经见过他吗?黑人显得模棱两可。又问他福克纳孩子们的下落。他这一次坦诚地说,不知道。他说他没有读过福克纳的书,当然也不了解这个白人对于南方黑人以及他们的处境所怀的那一份深切的同情。但这些并不妨碍他为福克纳空无一人的萧条衰败的故居清扫落叶。他干活儿很卖力。他的劳动很快显出了成果,那些枯黄的叶片在他的扫帚下像小山似的堆积了起来。

仪方到大门外我们的车上取电话号码时,我独自一人走进了福克纳的家。我接受了在这工作的密西西比大学研究人员亲善友好的微笑,我想他们一定是热爱并了解福克纳的。我们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语言。最后,他们只好放弃交谈,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参观福克纳家从上到下的每一个房间。我是为数不多来此访问的人们中为数不多的中国人。我用中文在门口的登记簿上郑重地写上我的名字。

参观福克纳的故居不收费,这也同用十七美元去看猫王奥维斯的家不一样。

尽管一九四九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已经使奥克斯佛小镇上的福克纳很富有,但他的家依然显得简朴至极,甚至使人想到贫困。最普通的房子,两层。简易的楼梯和书架。陈旧的打字机,几乎没有陈设,也没有一丝奢华。福克纳在此过着极为朴素的写作生活。他在那架打字机前,写了一本又一本书:《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圣殿》、《去吧,摩西》、《押沙龙、押沙龙》。我至今无法描述阅读福克纳的作品所带给我的怎样的灵魂的震动。他把你们带进南方的苦难中,又牵引着你们的精神从苦难中拔脱。福克纳用他所能传达的人们从各个角落发出的声音来拯救人类,他在太多太深的生存之不幸中,终于发现了一种不可摧毁的精神,那便是他一生苦苦追寻的彼岸。他告诉他的读者,你无论怎样地被压在最底层,但精神是应当永远支撑着的,这样你才可以不倒。福克纳要的不是生存的质量,而是一个人的生命的力量。

其实无非是美国南部乡村,无非是小小的奥克斯佛,无非是黑人和白人,无非这所白色的房子、草场和丛林。在夏的炎热中,福克纳从这里开始了他迈向永恒的艰苦跋涉,然后他逝去并升上天空,成为闪亮在黑夜中的那团辉煌灿烂的星座。

慢慢地,福克纳的亲人们,除了渐渐离世的,都不愿再住在这座房子里,他们搬走了,搬离了奥克斯佛,于是这房子便开始伴着流逝的岁月荒凉衰败,杂草丛生。幸好密西西比大学的南方文化中心接管了它。从此,它便开放,便成为了一段历史,一种文物,一个公众可以在此参观游览的场所。但是,依然是没有钱来挽救这座旧居的衰败,所以,我才在房门口的小桌上,看到了一个圆形的大玻璃罐,罐里有一些零星的钱。而罐旁边的说明上写着,你可以捐钱,这钱将用于这所房屋的维修和保养……

心中陡增悲哀,我不知长眠地下的福克纳对此会有怎样的一种态度。

但我相信,这种方式显然是有悖于福克纳一向做人的风格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把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投了进去,为了这座福克纳曾经住过的房子。我知道这是密西西比大学的意思。大学是非赢利机构。文学永远是贫穷的,尽管这个伟大的文学家曾经给予了人类一笔如此巨大永恒的精神财富。

我深怀悲哀,但当我想起福克纳一生也都一直深怀着悲哀时,我的悲哀便也得到了某种缓解。既然,我们都知道人类是处在一种永无休止的挣扎中,那么悲哀怎么会不永恒呢?

我在福克纳的家中停留了整整三个小时。离开奥克斯佛这个宁静平和的小镇时已是下午。这样,告别了福克纳,告别了我此次赴美访问中最重要的小镇,很复杂的感受始终伴随着。天黑之前,我们来到了Canton镇一个黑人农场主的家。他的家很富有,他拥有大片的牧场、几百亩棉花种植园和美丽的房子。我们留在这里过夜,看夜晚动人的星空,听宁静的湖水和牛的遥远的叫声。农场主是Jackson的一位出色的黑人牧师。他和他的家人同福克纳小说中的黑人一样虔诚信仰基督。他在早餐前用黑人特有的那种声音庄严祈祷,他请仪方把他的祷告翻译给我:感谢主给了我们幸福美好的生活。感谢主让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走进我们的家庭。感谢主赐给我们如此丰盛的早餐,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