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上海(第4/4页)

这街角依然是静。由于空气中的水分蒸发了,天空就突然空旷起来。于是电车的电流声,以及转变的“叮”一声,便散发了。有些提不住,不如以往那么集中和警醒。而与此同时,许多平时听不见的杂声,这时倒都发出了响。这响不是在齐耳的地方,而是在头顶上方,还要高远一些,嘤嘤嗡嗡的。我为什么偏捡这街角来说,是因为换了热闹的市面,你会以为我指的是市声。不是市声,而是气流从物体身上摩擦而产生的声音。这城市的物体质地比较坚硬,而且有棱有角,最不吃声了。小小一点动静,反射来反射去,便有了响。所以,在这大夏天,这热气就有着一股轰然的声势。随了太阳西移,热气僵了下去,汗气就起来了。这是瀌湿了草席和藤椅,再揩净晾干的汗气,夹了干草的皮肉的气味,有一点狎昵气,但不是太不爽的。认真地追究,什么气味其实都是人气,有时是捂着,有时是蒸腾出来。

初秋是性情最平和的时节,一切都有些像万劫有复地回转过来了。墙上的砂面收了绒头,树影变得纤细,疏落有致。电车转弯的那一声“叮”复又入耳,学校里眼保健操的音乐适时地响起。这时的光和影是最为协调的,边缘清晰而柔和。这城市的物体本来是拥挤的,多少有些杂乱,此时倒都成了受光体,影调反变得丰富了。这时候,即便是那最嘈杂的闹市,也神定气闲的了。这城市的性子是躁的,可也爽气,说过去就过去。它内里含着一股疾疾的动力,冲过多少关隘,终于达到平衡。然后再疾疾地倾斜过去。它所以这样骚动不安,是因为它有欲望。要谈到它的欲望,你就明白了,它就不能消停了声色,就连那个街角,没什么大动作,欲望也要从电车的“叮”一声里露一露头。这时它是平衡的,松弛的阶段,带有些养性的意思。使劲嗅一嗅,空气里有一股单薄的烟味。这是最清爽的人气了,不出汗,不受煎熬。可是紧接着,凛冽的季节到了,一切又肃杀起来。树叶落了一批,又落了一批,树枝秃了,露出了房屋的墙面,就有些惨淡了。这是一些酷烈的景象,但也不要紧,只要去听,好天气里,最肃杀的角落,都响着藤拍打在厚棉被上的“嘭嘭”声,鼓起的一蓬蓬灰,都是饱满的人气。这也称得上是轰轰烈烈的。午后呢?那电车“行行”地开过街角,响的是“叮叮”的两声。还有,这干燥的冬日里,火烛难免不小心,于是,救火会便时常紧急地派出救火车,一路呼啸而去。还有警车,俗称“强盗车”的,在冬天行人稀少的夜里,也显得格外喧嚣,一听到它们的声音,人们就竖起了耳朵,想什么地方发生了危险的事情?这城市就是这么一激灵,一激灵。

好了,现在上海已成了新话题,当时在图书馆、藏书楼,辛苦看到的旧书,如今大批量地印刷发行,用最好的铜版纸做封面。可在那里面,看见的是时尚,也不是上海。再回过头来,又发现上海也不在这城市里。街面上不再有那样丰富的有表情的脸相,它变得单一。而且,过于光鲜,有一些粗糙的毛边,裁齐了,一些杂芜的枝节,修平了。而这些毛边和枝节,却是最先触及我们的感官的东西。于是,再要寻找上海,就只能到概念里去找了。连语音都变了,一些微妙的发音消失了,上海话渐渐向北京话靠拢,变得可以注音了。那些后颚上方、舌齿之间的音节,删剪了之后,语音就变得生硬而且突兀,并且,困难于表达。总之,上海变得不那么肉感了,新型建筑材料为它筑起了一个壳,隔离了感官。这层壳呢?又不那么贴,老觉得有些虚空。可能也是离得太近的缘故,又是处于激变中,映像就都模糊了,只在视野里留下一些恍惚的光影。倒是在某些不相干的时间和地点,不期然地,却看见了它的面目。那还是一九八七年,在香港,有一晚,在九龙的丽晶酒店闲坐,正对着香港岛,香港岛的灯光明亮地镶嵌在漆黑的海天之间。这真是海上奇观,蛮荒之中的似锦繁华,是文明的传奇。于是,陡然间想起了上海,那几句诗句又涌现在眼前:……约距今一亿八千万年的中生代上送纪,上海同苏南地区都是古老的陆地……海水大幅度进退,在不同的海面时期,河口位置不同,形成了相互重叠的古三角洲……冰川融入海洋,海面渐次上升,三角洲的大片陆地复被海水所浸没……

这画面何等壮丽,上海原来是这样冉冉升出海面,云雾散尽,视线走近,走近,走了进去,被琐细的笔触掩埋,视线终于模糊了。

王安忆(1954—),上海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著作有《雨,沙沙沙》《王安忆中短篇小说集》《流逝》《小鲍庄》《小城之恋》《锦锈谷之恋》《米妮》等小说集及《69届初中生》《纪实与虚构》《长恨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