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者无言(第4/4页)

周菡曾经问过妈妈,那段与陈先生的对话,让她一生如此不安,说话时还有谁在场?黄萱的回答是:只有她和陈先生二人,陈夫人正出去拿什么东西了。黄萱后来把这事告诉了上海复旦大学蒋天枢先生,此人是陈寅恪的学生,也是托命之人。蒋先生将这段事公布于众,又引起了好多人的注意。他生前与黄萱经常通信,鼓励她写回忆录,但终于未能成文。

周菡认为母亲将此事说出来,可能是想让蒋先生和其他人了解陈先生的遗愿,希望他们能替自己为陈先生实现这个嘱托?

正如陈寅恪对黄萱有过的定语:“拿得起,放得下。”黄萱深谙孰可为孰是不可为的处世准则。“花如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大美者无言,或者说,面对大美者无言?这也是一种境界,并非所有人都能坚持。

但是,当上海古籍出版社要出版陈寅恪的遗著时,黄萱不辞劳疾,两次抱病赴沪,为遗文补充材料,并与其他校勘人员书信来往,达十几封。这是她认为自己能为陈先生所做的,而且必须全力做到的。

其实,论黄萱的文字造诣,不但能配合大师,擦出灵感的火花,她自身也有深厚的积累和相当的才气。据说每天四五小时在公交车上,黄萱总是饶有兴致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回家后及时记下一些杂感随笔,却从未示以外人。“文革”期间,这本子连她的多数藏书一起被毁,连女儿也不知道黄萱有过怎样的思绪和文采。在周菡收集的资料中,翻阅一部分黄萱写给亲朋好友的信,款款娓娓,又自然又亲切,文字功力略见一斑矣。

一九六九年十月七日天亮之前,历尽苦痛贫病交加的一代大儒陈寅恪,无声无息含冤逝世,享年七十九岁。四十五天后,患难与共四十载的爱妻唐晓莹,从容交代完后事,亦相随而去。

一九七零年,医术精湛的内科专家周寿恺受尽毒打,竟以区区阑尾炎“不治身亡”,连黄萱也未能见上最后一面,令人唏嘘!

一九七三年,六十三岁的黄萱在广州从中山大学退休。一九八零年迁回故土鼓浪屿,落叶归根,悄然住进父亲留下的老房子里。从此,以书为抱,与琴互诉,不事声张,淡泊自甘;二零零一年五月,九十一岁的黄萱在儿女的怀抱之中合眼睡去,再没有醒来。

黄萱的最后二十年比陈寅恪幸运多了。晨昏起居有爱女陪伴,隔墙是老友旧亲常来常往;推窗目送云帆鸥鸟翻卷白浪,开门即是亲手照料的花木,不喧哗不耀眼,安安静静地依偎在她身边,铺展在她脚下。

一架老钢琴,在女主人甩一甩衣袖如杳鸿飘远之后,袅袅犹有余音。

(本文参考了周菡女士提供的宝贵资料,并请她费心勘误过。在此表示由衷的感谢。)

附:

关于黄萱先生工作鉴定意见

陈寅恪

(一)工作态度极好。帮助我工作将近十二年之久,勤力无间始终不懈,最为难得。

(二)学术程度甚高。因我所要查要听之资料全是中国古文古书,极少有句逗,即偶有之亦多错误。黄萱先生随意念读,毫不费力。又如中国词曲长短句亦能随意诵读,协和韵律。凡此数点聊举为例证,其他可以推见。斯皆不易求之于一般助教中也。

(三)黄先生又能代我独立自找材料,并能供献意见修改我的著作缺点,及文字不妥之处,此点尤为难得。

总而言之,我之尚能补正旧稿,撰著新文,均由黄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

上列三条字字真实,绝非虚语。希望现在组织并同时或后来读我著作者,深加注意是幸。

1964年4月22日

舒婷(1952—),原名龚佩瑜,祖籍福建泉州,生于福建石码镇,生长在厦门。初中未毕业即“插队落户”。1979年开始在民间刊物《今天》发表诗作,1981年调福建省文联专业创作,现为中国作协理事,作协福建分会副主席,两次获全国性诗歌奖。出版诗集《双桅船》《舒婷、顾城抒情诗选》《会唱歌的鸢尾花》《始祖鸟》《舒婷的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