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走在那片青山绿水间(第3/4页)

儿子不时地走进来关紧车门,儿子说,妈你不能这样哭,列车长说若我们弄出动静,让旅客知道爸已去世,那我们下站就得下车,我们不是要带爸爸回家吗?

可怜的亲人,你如此惨逝在路上,我竟连大声地哭都不能。

儿子又走进来说,妈,卢医生说让给爸穿衣服,我说你把睡裤给爸爸穿上吧。儿子说不是穿这衣服是穿新衣服,我问为什么要穿新衣服?儿子说爸爸最后的衣服当然要穿新的呀。我说最后的新衣服不是回家后再穿吗?儿子说,卢医生说到家还有十九个小时,到那时怕穿不上了。我问为什么穿不上呢?儿子说,卢医生说再过十九个小时爸爸身体会变得僵硬,再穿衣服怕弄坏爸爸的身体。天呀,我们到什么地方给你爸爸弄新衣服呀?儿子说,下站是长沙,能不能跟哪个服装公司联系,让他们把衣服送到长沙站台上?可我的孩子,我们已没有多少钱了,再说我们能与哪个服装公司联系上呢?

望着疲惫伤心的儿子我又一次失声恸哭。悲恸中我突然想到了铁凝,我想让铁凝给湖南省作协打个电话,请求湖南省作协帮我丈夫买衣服,日后我再寄钱给湖南作协。我相信,作文做事皆周全而精致的铁凝一定会帮我的忙,我相信具有悲悯之心的铁凝一定悲悯我遭际的深重的苦难。我不知铁凝在接了我“天塌了”的电话后是怎样的惊愕和悲痛,我只知道三个小时后车到长沙,作家彭建明和作协另一女性已提着全套鳄鱼牌衣帽鞋袜,等候在站台上。我和儿子走下车厢走向站台,彭建明拥着我悲痛连连说:怎么这样不幸呀,姐呀姐呀……又说,铁凝给金炳华书记秘书打了电话,金炳华书记给我们作协主席打了电话,铁凝也给我打了电话……又说衣服的钱你不用管,快上车,保重保重姐呀……

回到车厢,儿子流着泪说,妈我们给爸爸洗洗吧,然后我们给爸爸穿衣服。这衣服是你们作家给买的,对于爸也是最好的纪念了。

5

料理完丈夫的后事,安放好他的骨灰之后,我便随儿子去北京了。在北京的日子,我曾一百次地想象日后我一千个、一万个的不能面对。不能面对我们俩人厮守一世的家,家里他坐过的椅子,他睡过的床,他用过的茶杯,他身上的门钥匙,他喜欢看的那本书,他那个破旧的记事本,他修理电器的工具箱,依然散发着他体味和气息的衣服、鞋袜……一想到要面对这些我便伤心欲绝;不能面对晨星夕阳下我们经年散步的那条新路,那个花园小区,那片窗外的农家菜地……一想起那些相依相行的情景,我便柔肠寸断;不敢面对在小路上和我们一样散步的、熟悉我们的夫妻,他们若问你的那个伴呢,我想我会顿时泪如泉涌;我甚至不敢面对卧室的天花板,多少个年月,我们两人常常是并排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聊形势聊历史聊经济,聊人生聊信条聊伦理,聊天气聊汽车聊孩子,聊贪官聊污吏聊小人,聊愉快与不愉快,聊失望与希望……此后呢,谁再听我的喋喋不休?我到哪里再觅他的身影?两个人厮守的家啊,四面回响着他的声音我却再也看不见他人在哪里……

我的孩子们对我说,妈你必须学会忘却,你必须强迫自己忘却。不是说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吗?你和爸有令世人羡慕的幸福,你们有那么多年有质量的婚姻,其实你是这世上很富足的人呢;所有的亲人朋友也都在对我说,你万万要坚强起来。你要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你日后的路还很长。你的生活还要继续……所有的劝说我都感谢,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得,但我真的不知道我何时才能走出这锥心刻骨的悲哀。

十月十二日,我和儿子从北京回来为我们的亲人烧第三期纸,烧完纸儿子回京我却住进了河北作家公寓,有家不能回是因为我不敢面对啊。然而,一天之后,我却平静地回了家。我能平静地回家不知是因为我听懂了一个有关母亲的故事还是我的亲人给我输入了新的生命信息?

小憩作家公寓的那个下午,我的同事素芬给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说一个母亲生了两个女儿,其中一个生下来就已瘫痪,治女儿的病需要父母的腿骨,母亲毅然承担了。年复一年,医生从母亲的腿上取了一块又一块骨头接在了女儿的腿上,当取到第六块骨头时,女儿站起来了,而母亲险些丧命。可怕的是母亲的丈夫却不久辞世,生活的艰难困苦和失去亲人的阴影笼罩着这个家庭。所幸的是这个母亲为了女儿们的健康成长,无数次告诫自己要坚强起来,她说如果我走不出去孩子们就走不出去。后来她真的坚强了起来,她用各种方式为孩子们创造快乐,她说她要给女儿们连同父亲在内的双倍温暖……

听了这个故事我非常感动,那一个夜晚我很久不能入睡。第二天一早,我便毅然回家了。我用钥匙打开房门之后,便轻轻喊了一声:仰之,我回来啦!(哦,我该告诉你我的丈夫姓崇名仰之)虽然喊完我便泪流满面,即而失声痛哭,但我感觉这依旧是温暖的家而不是凄凉,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温馨而灿烂。仰之,这是我们共同创建的家啊。往日我从外面回来都是这样喊我丈夫的。而我丈夫每每下班回来一进门却是这样喊我:狗儿!(他总爱这样戏称)我即刻在书房回答:汪!汪!这便是我们每日见面时的第一声招呼。现在,每日三餐,我都在丈夫遗像前的案几上摆上他的饭食,我开始就餐时就喊他:仰之,我们一起吃饭吧。每一次呼唤,我都觉着我的亲人并没有离开我,他依然伴随在我的身边。尽管有时我一边吃一边流眼泪。

当然,我知道我的情绪会经常反复,比如我一个人独处时会感到孤单,我忆念他时会泪流满面,遇到难处无人诉说时我会非常伤心,有了快乐成功他不能分享我会突感心里很空……但是,我会记住素芬给我讲的那个母亲。我也是一个母亲,我要尽快快乐起来。我不快乐,我的孩子们就无法快乐;我走不出悲伤,我的孩子们也无法走出悲伤。人生在世,苦难多多。生离死别,任人在劫。我听见雅各说:我要量着在我面前群畜和孩子的力量慢慢地前行。

我和孩子们决定在京西为我的丈夫选购一处墓地,九日在京时,阎纲先生和山东女作家魏兴荣在京都苑约见了我,这是丈夫离世后我第一次会见的朋友,他们的友谊分担了我的悲苦。阎纲先生也赞同我在北京为丈夫选置墓地,这是逝者的安息,也是活者的一份纪念。他建议我到福田墓园看看,他心爱的女儿就在那里安眠。我到京西万佛华侨陵园看过,那里山青水秀,远离尘嚣,很符合我的丈夫离世时的自然景观。最重要的是那里的墓碑设计者有非常现代、前卫的祭祀文化理念,他说墓碑是有生命的,是逝者精神的再现。来陵园的人不仅是祭奠,还是来和逝者对话、交流的。抚摸墓碑,活着的人有抚摸亲人的慰安。我感觉华侨陵园完全是一座具有现代艺术品质的雕塑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