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大文章(第2/3页)

于老舍先生,我们永远燃着虔诚崇敬的心香。

就如作者所说,就像沈从文、黄永玉叔侄永远属于湘西一样,老舍永远属于老北京。

还有一位也属于北京并且深深打上这一“钤记”的,该就是梁思成了。

开始,我不太明白梁思成为何有“永远的困惑”?

在这之前,哪怕仅仅作为读者,我也没有谈论梁思成的资格,哪怕只是“略谈”。因为,对他令许多人心羡的家庭、婚姻和学识,仅凭一个读者的情感是远远不够的,在对这位建筑大师的平生尚不熟悉前,更遑论对其专业的了解?

尽管自己在写作《敦煌守护神常书鸿》一书时,因为阅读过有关的资料,得悉在鼓动常书鸿远去敦煌、从事对举世无双的千佛洞瑰宝实施保护时,梁思成是当初的怂恿者之一,常书鸿在临行前也曾经专门请教过他。近年,在北京的政协会议期间,在友朋引领的聚会中,我也得识过梁思成的后人梁从诫。“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俩的相貌也确如印模拓下般酷肖,但我们只是点头之交,交浅怎以言深?

以梁思成这样的学问,以他在建筑学和为保护古建筑所作的无与伦比的贡献,无疑也是值得后人歌颂并纪念的人物。“困惑”二字,则源自他晚年的伴侣林洙女士所写的回忆录《大匠的困惑》。梁思成在有生之年,曾在保护并构想北京城的建筑方面,有许多极端而且横空出世的设想,却同样无可避免地遭遇了冷落并不得不以“检讨”抵挡批判的箭簇。尽管他曾将“读书随处净土,开户即是深山”这副楹联高悬书房,作为自己和所有人应有的家居理想,但在碌碌尘世中,受历史时代的局限,这种理想只能是个人自慰的壁中清挂。诚如作者在书尾所说:“当北京古都已然消失之后,曾经竭力想保留历史原貌特征的梁思成,就注定要成为人们不断提及不断感叹的人物。这就像被人口众多而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人们必然会想到马寅初那位老先生一样。”

我这才明白梁思成当初的困惑,那是一个大师对于一个无法看清的历史与时代的困惑,那是当批判如暴风骤雨降落头上时,一个文弱书生难以抵挡的无奈。

我最难忘作者在说到梁的父亲梁启超时的一段评说:

“决定让梁思成专心走文化创造之路,而非像他那样成为政治和社会改造的积极参与者,这是父亲对儿子的塑造,也是一个大师对另一个大师的设计。”

的确如此,一个人的成功,最主要的是自身的努力,但是,梁思成若不是国学大师梁启超的后代,梁思成也就不成为后来的梁思成了。

由梁思成谈及对他成才有“设计”之功的父亲梁启超,又如燃起了一支明心之烛,我迈着恭敬而悄然的脚步,走近了另一位大师。

那是一代儒宗哲学大师、被北大莘莘学子也被哲学界后人极为尊崇的冯公冯友兰。

走近哲学大师冯友兰,在我当然只是一种精神的顶礼,一种因敬佩和思念而生的膜拜。对冯公,连其骨血嫡亲、学养非凡的女儿宗璞都谦称自己“无哲学头脑,只能从生活中窥其精神于万一”,故而,对哲学更“无头脑”的我,怎能奢谈走近?我说的走近,不过是一种生活的走近。因为,深深吸引我的,不光是大师于我不算陌生的面貌,更是他的精神。

是精神。简言以蔽之,就是那以副题形式标于封面的名句:“云在青山水在瓶”。熟悉唐诗的人知道,这是李翱的诗:“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山水在瓶。”据宗璞说,冯公晚年为人写字,这首诗是他最喜引用并题写的,这几句诗,最是明白无误地道明了一种既深奥又可解的禅宗境界。

尽管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就结识宗璞大姐且引为知己,尽管北大燕南园57号是我在北京造访过无数次、我那在北大读书的女儿也曾被留住过不少时日的宅院,尽管在这书香满溢、虬枝峥然的“三松堂”,我曾不止一次得见冯友兰先生,在他耳目清明尚能走动时,还曾有幸被宗璞大姐招待与他们全家一同就过餐。但是,即便得过这样的隆情厚遇,我每每见他,还是摆脱不了因得见极为崇敬的哲人大师所引起的紧张。这情景,就像不经意间突然对一位山中圣哲或贤人高士,惊喜中越发拘束,惟恐粗鲁的自己冒冒火火,言行唐突。

我虽然早将冯家当做至亲好友家往来自在,与宗大姐也一直口无遮拦地谈天说地,但一旦面对冯公就不一样了,只要听得大书房中有响动,只要听得那边厢间或传出的一声轻轻咳嗽,我就不由得马上屏声静息,这时候,我便会立刻收敛自己的举止,本来就扣紧了的心弦,因充满倾听教诲的愿望,却又唯恐漏过从他嘴里道出的至理名言而绷得更紧。

话是这样说,生活中的冯公,却是个慈祥和蔼毫无架子的人。他那贮满哲理和智慧的头颅、那一蓬飘拂的银髯、那年轻时绝对健硕、至老也堪称魁梧的身躯,好像都是“哲人冯友兰”必有的体貌特征。而他对青年后生、对学子晚辈的那种慈爱、包括对我这偶然来冯家的“半个河南老乡”的关切,总在他言简意赅的垂询中表露无遗;而他一向极为俭朴及对素饭简食的满足态度,更为我亲睹并深深敬佩,生活中的冯友兰也是长者风范,德行崇高。

虽然冯家曾有照料厨下的保姆,我总觉得老人应有更精致一点的饮食,所以也曾对宗璞大姐直言:你家保姆做的饭味道不大好。但我知道谦逊大度的冯公对生活从不挑剔,对此从无怨言。因此,在读到大姐全家在他晚年每每为庆祝他的寿诞聚集的时刻,“父亲老实地坐在桌前,戴上白饭巾,认真又宽宏地品尝每一样菜肴,一律说好……”这一节时,我几乎落泪!这是世人罕知的细节,是我亲见过的场景,在怀念他的时刻更使我凄然欲泣。是的,就像真理总是最朴素的一样,一位真正的思想家,最能对他人无穷思爱,自己在生活中却绝对是家常普通而最富人情味的。

冯公在世和去世后的日子里,我曾不止一次怀着敬畏的心情走进他的书房。眼见琳琅满目的一排排一架架线装书,满脑纷纭的就是对大师学问的崇敬。我忘不了书房和客厅中那只有冯家才有的氤氲书香;忘不了那几款由冯公手书而曾在壁上悬挂久久的条幅。那副“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楹联,经宗璞大姐向我娓娓解释后,我才知悉:上联所说的是冯公学术活动的方向,下联所说的是他追求的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