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的爱母(第2/2页)

午后我抱了书本,电铃按了两下,我静静地待着,皮鞋声音一到门口,我便听到喊“Bonjour!Mafille!”,我一进门,等她关好门,她总不让我关门,我还是迟迟不进,因为怕她们有客人在。“进去!”她用法语这样说,我便进去了。她老早预备好了在等我了。那张圆桌上整理得一无纤尘,两张椅子相并地摆着,她帮我脱帽子,又要我脱衣服。我是不怕热的,但她一定要我脱。有一天,我不听她的话,她便“唔!”的叫起来,我终于脱了。我的不肯脱,因为里面的衣服是买来的,不曾经过自己的修改,不大适合于身材。有一次,正读一课,狗,还有驴子、猫,还有羊,她扮做狗叫、驴叫、猫叫,无论扮哪一样,都极像。我对她微笑着,她觉得十分快慰似的,挽住我双手,她知道我懂了!

前几天,她开始要训练我的听觉,她慢慢地说,我写,她说“他们的鼻子是高的!她们的嘴唇是红的!”说时她又扮出那个样子来,我竟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了。因为她曾问起你,我的母亲的年岁,我才知道她年已有六十六岁了!她的头发已花白了,然而她还是穿了高跟鞋,那样清健地行动,并且还能教我法文。她有一个女儿同女婿,他们白天均有职务,不在家里。我常常对她说读不好法文的忧愁,“三个月,三个月!”她喊着,拍着我的两肩,拉我去听她弹琴,介绍我请这位先生的杨太太,曾对她说我是很爱音乐的。“唔!一朵好花!”她说,从瓶里拿出来,插在我领口上,我一时不觉跳起来了,她笑着说:“Petite!”“再见!夫人!”“Aurevoir!Mafille!petite!……petite.”她的头伸出外,直到我走下四级楼时,还能听到她喊“petite”的声音!

走出大门,觉得在街上走着难为情,我便将领口上的花拿下来夹在皮夹上,一看,是朵好鲜艳的玫瑰花!她想出种种方法来逗引我对法文的兴趣,她见我懒懒的,或是打呵欠,她便问我睡得好否?今天吃中国饭么?因为不会说话的缘故,我更不敢说话了,但她每次必须引得我不能不说一句半句!我有时在上课前半小时就去了,她也不算时间,一点钟的课,常常有上两小时的。我知道她教法文,不单为营业。我为我爱的母亲之故,我理解她暮年生活的孤寂与无聊。我同情她,我感激她!母亲,你是比她更切望我能知道一些;不会知道的我此刻是完全献身给学问了,这是你所最爱的。我觉得人事的纠纷,只有消费精神与时间,结果是空虚的,惟有学问才是真实的。我不预想得到真实的结果,我不梦想,但我要尽我的心力去找求!这朵鲜艳的花在几天之后便要萎败了,它的色相可以长留在我心里。时日过去了,永久的鼓励的力量,长留在我不死的心里。

母亲,愿你安慰!

陈学昭(1906—1991),原名陈淑英,笔名野渠、式微、惠玖、陈芳等。浙江海宁人。1925年初出版第一部散文集《倦旅》。1934年获克莱蒙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出版了长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春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