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山游记(第4/4页)

早饭时天上落着丝丝的小雨,他们说这是清明节应有的风雨。一会儿雨又停了,裳宽和尚来引我们去逛南山。出庙门一直走,又转向西就是上山的路。这条山路虽不算险峻,但可比北山难走。山上多石,石上生青苔,行人的脚步颇难于站稳。石里有许多兰叶似的草,和尚说是野百合。又有不少的龙爪花,这时还没有开。我走了一半,坐在石上休息。然后再走,等都到山顶的时候,精神就完全不同了。眼前豁然开朗,山峦从这里倒退下去,重重叠叠像波涛又像莲花似的在我们脚下起伏。山影慢慢淡下去,渐渐沉没,化合到一片白茫茫的白气中。白气的底下又看见一滩滩明亮的白水,那本是田野,但在这时候却分不清垄亩,只仿佛是一片湖泽展开在眼前。山顶上有一座废毁基,四面有短墙围护着,墙上嵌着一个石碑,字已模糊,XX细细地在碑上摩挲,把碑文完全认出来。这原是一篇《大明植木记》,末题:

“朝列大夫,前河南开封同知石玺,刘大德,万钧,植几千株树,已郁郁苍苍,惜无人知,故石玺作此记之。”

这篇《植木记》,文章雅隽,XX已抄入他的小册子里。我们想,若是从前石玺等所植的树留到现在,一定已“大木千章,葱茏回合”了。现在也有很多树,但决不是他们遗留下来的。

我们都在断墙上,或石础上靠着,立着,睡着,坐着,谈山中的风景,讨论古迹,也讲到人间的悲欢韵事。裳宽和尚在旁站着侧耳细听。

我说:“老和尚,你听我们讲这些话,要悟色即是空吧。”

过一会儿,不知道从那一方传来唱经的声音。四面一看,和尚也不见了。这真是有意思,寂静的空山里忽地来这么一声又庄严、又嘹亮,又凄郁的歌声,听的人心里生出无名的感触。走出来,看见裳宽趺坐在岩石上,对着岩下无边的空漠,虔心高唱。我们先不敢惊动他,等他把尾声收住的时候,才进前去问:“这是什么呢?”

“这是药师赞。”他慨叹似的说,“我常常唱它,为自己也是为别人消灾。像你们城里的人,都是前世积德,所以今世看不见像我们常常所看见的许多可怕的事。这山上有的是恶虫,毒蛇;山下有的是贫苦残疾的人。你们怎么晓得!”

我,这住在城里,却也看过不少苦痛的事情的人,听他这么说,心里也不禁暗暗惭愧了。

我们看见北边又有一个高峰,仍想鼓起勇气向前走。这条山路可更崎岖了,处处都是荆棘,脚下巨石既多且滑,大家都很艰难地往上走,只有这位老和尚,走起来像飞一样的快。

我说:“老和尚,你能让我抓住你的法衣走上去吗?这路我是没法走。”

他扶着我,一面感慨似的说:“我也有一个女儿,今年二十八岁,在九华山修行。我从妻子死后就到这山上来出家,我的女儿也就上九华山去了。”又说:“也许你们是我前生的亲属,前生的父母,所以在今天,清明节这天又无意地相会到!”

这可怜的,朴质忠厚的老和尚,我祝他将来成佛!

北山顶上巨石皑皑,罗列在荒榛野草的中间,像是满山的绵羊。风很大,吹得人对面说话都听不真。东北一带全是高山,大丰山就紧依在后面。天晴的时候,西边可以看到太平府,南边可以看到金陵,现在都隐没在云雾里。

下了北山,又转到昨天走过的山腰,重拜一回无梁殿,回到庙里就预备下山去了。琅琊山还有不少的胜境与古迹,若下次有缘,再来探访。这篇文字已无可再写。只有一件事也许有人愿意知道,而且也想尝一尝的就是:滁州城内中心桥傅同兴的孟公坝黑尾金鳞的大鲫鱼,其味鲜美无比。还有用让泉制出的甜米酒,色香俱佳,味亦醇厚。我们下山以后在此饱餐一顿。

到家已夜间十点,天上落下蒙蒙的小雨。裳宽老僧在我临走的时候捆在我车上三棵春鹃,我回来就立即栽起来,现在枝头上都已发出嫩芽,明年这时当是盛开。XX给它取名“裳宽菩提”。

这几天身子觉得十分疲倦,但回味这次游山的经过,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没有缺憾。

方令孺(1897—1976),安徽桐城人,“新月派”著名女诗人和散文作家。早年留学美国,1930年至1931年间在国立青岛大学(山东大学前身)任教,后任国立编译馆译员、复旦大学教授、浙江文联主席等职。方令孺是梁实秋所描绘的青岛大学“酒中八仙”中唯一的女性。出版有散文集《信》《方令孺散文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