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呼啸山庄》的美与丑(第2/2页)

那么,有没有其他变通的方式呢?有,第一种方式需要作者拥有广博的生活知识,例如《米德尔马契》和《包法利夫人》的写法。我想,如果艾米莉·勃朗特也想到了这种写法,并用它来讲述这个无法无天的故事,她那种倔强而不妥协的个性一定会表现得更加惊世骇俗。只是这样做的话,她就不可避免地要讲到,希刺克利夫在离开呼啸山庄后的那些年里是通过什么方法让自己受到教育并且发了财的。她无法做到这件事,因为她缺乏这方面的生活知识。因此她只能像现在这样,要求读者接受这样一个既成事实。不管读者相信与否,反正她没别的办法。另一种方式是可以使用第一人称,比如说,让狄恩太太在“我”面前讲述这个故事。但是,我怀疑艾米莉·勃朗特生性的羞涩和敏感让她不敢这样做,她应该很害怕直接面对读者。因此,先让洛克乌德讲出故事的开头,再由狄恩太太把故事进一步展开,她自己却如戴着双重面具一般始终隐藏在幕后。为什么在讲述这样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时,她会把自己隐藏起来?我想,这是因为她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在故事中不经意泄露了出来。她深入到自己寂寞内心的最深处,发现了那里的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与此同时,一种创作的冲动又使她不得不把这些秘密遮遮掩掩地讲述出来,从而卸下心中的负担。据说,最初是她父亲经常讲起的那些爱尔兰神话故事点燃了她的想象力,还有后来她自己在比利时求学时读到的霍夫曼小说中的那些怪诞故事。后来回到家乡后,她仍然喜欢坐在炉边地毯上,搂着爱犬的脖子继续读霍夫曼的故事。

夏洛蒂·勃朗特曾经明确指出,尽管人们总是猜测小说里的某些人物在作者的现实生活中是有原型的,但实际上艾米莉并不认识这些人。我相信这是事实。我也相信艾米莉·勃朗特的灵感是来源于那位德国小说家[10] 的神秘故事中某种契合她偏执性格的东西,但我认为,希刺克利夫和凯瑟琳这两个人物却是她从自己的灵魂深处找到的。对于那些次要人物,比如林顿和他的妹妹、恩萧的妻子以及希刺克利夫的妻子等(这些人物均因性格软弱而成为她蔑视的对象),倒可能是以她生活中认识的人为原型。关键在于读者总是不相信一个作家的虚构能力,他们不愿意相信作家可以完全通过自己大胆的想象力而凭空创造出人物。

按照我的想法,凯瑟琳正是艾米莉·勃朗特本人,她们一样任性而充满激情。同时,希刺克利夫也是她。她把自己的性格分开投放到两个主要人物身上,会不会有点奇怪?一点也不。因为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统一的,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居住着不止一个人,这些人往往还是相互矛盾的。将用自己拼凑起来的人物塑造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便是小说家的独特能力。作为小说家,最大的不幸便在于不能赋予人物以生命,不管他的故事与人物对彼此多么重要,却和他本身毫不相干。一个以《呼啸山庄》这样的小说作为处女作的作家,她把自己当作小说主人公并不令人意外,在小说主题中表现出那种随心所欲的东西也没什么值得称奇的。这样的作品只是表现出了一种自由自在的梦想,在独自散步的时刻,抑或是彻夜不眠的时刻。他把自己想象成圣人或者罪人、伟大的情人或者奸邪的政客、勇猛的将领或者残酷的凶手。正由于我们大多数人的梦想中总有许多荒诞的东西,多数作家的处女作中也就难免会有很多无稽之谈。我想,《呼啸山庄》就是这样一种自白。

我觉得,希刺克利夫身上承载了艾米莉·勃朗特的全部梦想。她将自己的激愤、受挫的情欲、无望的爱与妒忌、对人类的憎恨和蔑视,以及她的残酷和虐待欲,全部赋予这个人物。夏洛蒂·勃朗特的朋友艾伦·纽赛曾提起过这样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艾米莉总喜欢把夏洛蒂带到一些后者不敢去的地方。夏洛蒂天生惧怕牲口,艾米莉就偏带她去牲口棚,对她说这说那,只要夏洛蒂一感到害怕,就开始嘲笑她,并以此为乐。”在我看来,艾米莉·勃朗特正是以一种希刺克利夫的男性之爱来爱着凯瑟琳的,那是一种源于动物本能般的原始、纯粹的爱。当她化身希刺克利夫对凯瑟琳疯狂虐待,并按住她的头猛撞石板时,她一定在笑,正如她嘲笑夏洛蒂那样;同样,当她作为希刺克利夫猛扇小凯瑟琳的耳光,并对其破口大骂时,她一定也在笑;我想,每次艾米莉欺凌、辱骂和威吓自己笔下的人物时,一定浑身战栗,深感解脱,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她既自卑又抑郁,总是认为自己在人们面前受到了羞辱。此外,我还认为,当她化身凯瑟琳时,可以说是扮演了一个双重角色,她一方面与希刺克利夫不断争吵,始终瞧不起他,当他是一个不祥之物;同时,她又打心底里爱着他,并为了能压倒他而感到欢欣,她觉得他们俩是真正的一对(如果我说得没错,“他们俩”是指艾米莉·勃朗特本人的两面,它们当然是天生一对)。正如虐待狂往往也有受虐倾向,凯瑟琳是被希刺克利夫的残忍凶狠和桀骜不驯深深吸引住了。

我已经说了很多了。《呼啸山庄》并非拿来供人讨论的书,它是一本供人阅读的书。发现小说里面的错处很容易。它是很不完善的,但它有只有极少几个小说家才能给予读者的那种东西——力量。我不认为还有哪部小说能像《呼啸山庄》这样,将爱情的痛苦、迷恋和残酷如此执着地纠缠在一起,并通过这般惊人的力量描绘出来。它使我想起埃尔·格里科的一幅伟大的油画:乌云下是一片昏暗的荒芜原野,雷声隆隆,有行人拖着长长的影子在荒野里东倒西歪地跋涉,一种不属于尘世的气氛使画面变得恍惚,人们恍若窒息着。忽然,铅灰色的天空劈开一道闪电,是给画面增添神秘而令人恐惧的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