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七六二年六月八日是卢梭一生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那天夜里,卢梭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他的居停主人卢森堡元帅夫人派人前来通知他,巴黎最高法院即将于次日下令查禁他那部在十多天前开始发售的《爱弥儿》,并要逮捕作者。第二天,六月九日下午,卢梭只身出走,逃离法国国境,开始他长达八年的流亡生涯。他先在瑞士伯尔尼邦的依弗东住下。在他到达依弗东以前,日内瓦小议会就已下令查禁他的《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儿》,不久并将这两部作品焚毁,同时下令通缉作者。伯尔尼当局接着下令将卢梭逐出它的辖区。卢梭在依弗东居住未及一月,即被迫迁居普鲁士国王治下的讷沙泰尔邦的莫蒂埃村,在那里住了三年零两个月。一七六五年九月六日夜间,暴徒向卢梭住宅投掷石块,卢梭再度被迫迁往伯尔尼邦所属的圣皮埃尔岛。但他在岛上仅仅住了六周,又被伯尔尼邦小议会逐出。卢梭离岛后,经柏林、斯特拉斯堡,于是年十二月十六日抵达巴黎,不久即去英国休谟处。卢梭在英国住了一年多,于一七六七年五月回到法国,长期辗转各地避难,直到一七七○年六月才重返巴黎。在卢梭居住莫蒂埃村期间,日内瓦在通缉卢梭这个问题上意见分歧。宗教界的正直人士以及广大公民和市民认为通缉令违反教会法,起来保卫卢梭。掌握行政权的小议迷醉与遐想会则与法国政府亦步亦趋,坚持对他进行迫害。小议会的检察长特龙香在一七六三年九十月间发表《乡间来信》,为议会辩护。卢梭针锋相对,在一七六四年十二月发表《山中来信》作为答辩。此书发表未及十日,日内瓦就出现了以《公民们的感想》为题的匿名小册子,揭露卢梭抛弃亲生的几个孩子,并以十分恶毒的语言对卢梭进行人身攻击。这份谤书出自伏尔泰之手。早在一七六一年底,出版商雷伊就建议卢梭写一部自传。这时卢梭眼看自己身后的名声将遭到玷污,为使世人认识他的真正面目,决心撰写他的《忏悔录》。

《忏悔录》于一七六六年三月开始写于英国的武通,约于一七七○年年底完稿于巴黎,记载了卢梭从出生到一七六六年被迫离开圣皮埃尔岛之间五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忏悔录》写完后,卢梭犹恐后世对他的一生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印象,又在一七七二年至一七七五年间写了三则长篇对话,在他身后于一七八○年汇成一集,以《对话录——卢梭论让雅克》之名发表。对话是在一个法国人跟卢梭之间进行的。这个法国人从来没有读过卢梭的作品,但盲目地接受卢梭的敌人伏尔泰、格里姆、霍尔巴赫所塑造的卢梭的形象。这部作品充分展示了作者心中那种感觉——即世人一致对他进行迫害。这种感觉有时甚至发展成为幻觉。在《忏悔录》的第二部中,人们已可看到他这种精神错乱的端倪,而在这部作品中,这种错乱就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卢梭担心这部作品的手稿会落入他的敌人手中,就在一七七六年二月二十四日携往巴黎圣母院,想把它藏进主祭坛中,但发现平常开着的祭坛栅栏却紧闭着。后又将此书内容摘要抄写多份,在街上散发,但无人接受。

这时,卢梭终于感到他的“一切努力全都归于无效,徒然自苦而一无所得,于是决心采取唯一可取的办法,那就是一切听天由命,不再跟这必然对抗”(《漫步之一》),从而得到了内心的安宁。他那时住在巴黎普拉特里埃街(今让雅克·卢梭街)五层楼上一套简朴的小套房里,每天都在巴黎近郊乡间作长时间的漫步。他将自一七七六年春至一七七八年春这两年中漫步时的遐想笔之于书,共得十篇,即这部《漫步遐想录》,在其身后于一七八二年出版。

《漫步遐想录》中的十篇《漫步》没有预定的次序,并不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漫步之一》说明作者在写这部作品时的精神状态以及这部作品的主旨:现在的问题已不再像《对话录》那样想要说服读者并进行辩解,而是对作者的内心进行分析,进行解剖,以认识自己。《漫步之二》记述一七七六年十月二十四日作者在梅尼孟丹山冈附近被一条狂奔的大狗撞倒、晕死过去的那次事故。在这次事故后,作者发现人们在他死后将给他怎样的对待,从而对争取世人对他有所了解失去最后的希望。在《漫步之三》中,作者讲到他怎样在青年时期就下定决心,一到四十之年就摆脱社交生活,开始隐遁,过自食其力的清贫生活。而正是这个转变遭到他原来的友人的猛烈攻击,导致与他们决裂。《漫步之四》严格说不是一篇遐想,多少像是对说谎这个问题的论述。《漫步之五》是对圣皮埃尔岛小住时的回忆,无疑是十篇《漫步》中最优美的一篇。在这里,作者指出真正的幸福在于既不回顾过去,又不瞻望将来,心中既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既不觉苦也不觉乐,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到自己的存在这样一种境界。《漫步之六》通过作者和一个小瘸子的一段轶事,说明他生来就不能容忍为跟别人生活在一起而必须忍受的束缚,因此从来就不适于生活在这个文明社会之中。《漫步之七》说明植物标本的采集怎样使卢梭得以跟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跟整个自然打成一片,从而忘记他的迫害者。在《漫步之八》中,卢梭再一次讲到他向他的迫害者对他的污蔑凌辱进行长期的辩解挣扎之后,发现这种辩解挣扎出于自负之心,而一旦摆脱了这种自负之心,他就能听命于必然,得到内心的宁静。在《漫步之九》中,卢梭说明他把他的几个孩子送进育婴堂的原因,驳斥他的敌人把他说成是一个不近人情的父亲,驳斥他们说他仇视孩子的指责。《漫步之十》是在同华伦夫人相识五十周年时对她的追思,对在她身边的短暂幸福岁月的回忆。原稿仅写了两页,作者就在一七七八年五月二十日离开巴黎,应吉拉丹侯爵之邀,迁居到他在埃尔姆农维尔的别墅中去。七月二日在那里猝然离世。这篇《漫步》也就始终没有完成。

贯串于这十篇《漫步》之中的是卢梭生活在其中的社会中的人对他一致进行迫害的感觉,是他孤立于人类社会之外的感觉。当他走上街头,他觉得人人都在暗中对他进行监视,人人都对他抱有敌意。甚至有一次当他只身深入山间幽谷,以为到了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时,出乎意料之外地发现了一座织袜厂,他也深信在这厂子里,没有参加过莫蒂埃村以蒙莫朗牧师为首的制造阴谋的人,连两个也数不出来(《漫步之七》)。在《漫步之八》中,又说“这个联盟网罗了世间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它也一成不变;我完全相信,我将在这可怕的放逐中了此一生,永远也窥不透它的秘密”。这种错觉当然是卢梭得了被迫害狂后精神错乱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