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地区(第2/4页)

塔科夫斯基的《潜行者》里面的“奇异地区”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在那里,你最珍视的渴望会变成现实。电影快结束的时候,从奇异地区归来的途中,潜行者忧心如焚,因为所有人关心的都是“如何才能得到更高的价钱,如何才能让别人为每一次呼吸付钱……他们不相信任何事”。最终,当然,它也毫无分别:去或是不去,奇异地区——“地球上最静谧的地方”——就在那里。

我定好了六点的闹钟,朝着西萨查那莱(4)古城遗址走去,天很黑,却依旧温暖。等我靠近环象寺的时候,黑沉的天空有了一丝色彩。包金塔周围的佛像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一座缺一只手,另一座缺了头,最为极端的是,有些居然只剩下优美的残石,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佛像。里尔克在《古老的阿波罗躯干雕像》中劝诫道:“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这些毁坏的佛像没有劝诫任何人,却让我想起布罗茨基(5)写的:“人们会被自己热爱的事物改变。”布罗茨基故意更改了奥登这个观点的语句。1933年,奥登说过“人们会被自己做的事情改变”;1940年他在《新年信札》中写道:“我们会被自己改变的事物改变”;十年后,在《航行之中》,他更加详细地说明:

某些地方我们已经去过

我们的行为和面孔的留白

记忆中的场景未曾改变

只因变的是我们自己……

我登上一座小山磨损的台阶,去往考帕农普楞寺。混乱的丛林和暗绿的田野在薄雾中潜行,挡住了周围大部分低地。四处都是猫头鹰的叫声和动物刺耳的声音,清晨鸟儿的啭鸣声,却听不见什么在动弹。每走一步,这静止就加深一分,就好像正走近整个世界的平静之源。从两座剥蚀的包金塔背后走过,我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坐佛的背部,它悬挂着一条橙色的饰带,面向太阳,而它正向大树泼洒红光。

我们熬了通宵,骑着自行车穿越盆地回家。这个夜晚并不是没有令人失望与困难之处。我们没能坚持到“伟大的加拿大狂吃竞赛”结束。我们离开盆地的途中,一场如非洲军团一般的沙暴席卷了整个沙漠,几里之内都没有躲避之所。

在这之前不久,两只霓虹袋鼠气球飘过点缀着几颗星星的夜空,但现在,夜色迅速地褪去。我们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停在沙地上的潜艇——“HMS(6)之爱”号。天气太冷了,我们没有办法久待,只得回到自行车之上。我围着一条粉色的女式长围巾,围巾就是会这样,搅进变速器里了。我的自行车不动了。

“你的围巾把自己勒死了。”萨拉(她转满了一圈后,不再叫自己“圈圈”了)说。解开围巾没有花多长时间,我把沾上油污的几根羽毛塞进口袋,灾难性的磨损下,我的羽毛围巾只是有一点磨破。我们向着营地骑去,碰到“火人”时又停了下来。

“火人太沉默了,不是吗?”萨拉说道。火人是一副木制的人体骸骨,很高,上面装饰着霓虹彩灯,它是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的中心与重点。它本身就是整个事件的象征,代表着无穷无尽穿越黑岩城的人。我们的帐篷旁边,一个穿着粉红色风向袋的瘦骨嶙峋的男子正在跳舞,在沙漠的风中,像一团火焰。从旧金山到这里的途中,我们看到许多汽车积满尘土的窗户上画了火人的简笔画:两条坡度很大的斜线相交于各自长度的三分之二处——作为胳膊、躯干和腿——还有一个简单的三角形当脑袋。前一天,萨拉在我的背上画了一个瘦长、病恹恹的版本。为了让人们知道我是谁,她还在下面用红色的日辉牌荧光笔写上我的名字:“瘦人”。

天空染上紫罗兰色,亮了起来。红彤彤、已经开始燃烧的太阳从远方山后爬了上来,勾勒出火人的轮廓,把我们罩在火人肋骨和双腿的格子状的巨大阴影下。

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一书中关于罗马的“想象力的飞翔”极大地启发了我。如果历史的连续时期被设想为是在分享一个共同的空间,那么以此类推,对某些地方有时间上的不同的体验——罗马、底特律、大莱普提斯、阿姆斯特丹、新奥尔良——也应该以某种形式同步出现。如果连续时期可以被同步体验,那么远方也可以被体会成内在固有。它们或许跟特定的地点相关,但在“心灵的领域之内”,有些体验——单独的、原发的、在他时他地的——最后都变成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刻的体验。一切都发生在同样的时间和同样的地点里——至少对于特定的事情,特定的体验。我们不再需要年表、记叙文或小说,历史会有其无止境的沉淀——一种对物质的消极考古学。依旧会有悬念(实际上,除了悬念别无他物),但是没有文本。

就在我坐在这里写这些的时候,考帕农普楞寺就在那里,在它所在的地方,在它已经停留了几百年的地方。如果它就在那里,那么我也就在那里。当然证明这一点的唯一办法就是,回到那里。如果我真的回去了,我会发现自己坐在那里,或者四处闲逛,啜饮瓶中的水,做着难懂的笔记。与此同时,又有什么改变了呢?在佛的眼里,没有。在我的眼里,也没有。

据此我得出结论,黑岩城这个临时城市就在那里,我也就在那里……

为什么?因为奥登《侦探故事》的诗句突然有了极好的意义:因为它是我的家。

黑岩城像一个巨大的马蹄,相当于钟表上从两点钟方向到十点钟方向,以火人为中心点,指针(如果有的话)会移动。在由时间定义的空间之下,你总是可以准确地知道你在哪里。从中央露营地(六点钟方向)到火人之间,半英里长的路灯点亮的大道横贯在盆地之上。白天,路灯都熄灭了,这条大道既让人想到古罗马广场的圣道,又让人想到未来的考古遗址:人类文明的蓝图一闪而过。每天黄昏之前,一小队掌灯人会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点亮这些路灯。火人通常是燃烧之夜的主要废弃品,但这种富含仪式感的点灯却点亮了不同的火焰:持久、前行的文明之火。

太阳已经落山。黑岩城的路灯正被点亮。我们在自己的营地,准备迎接寒冷的夜晚。当人们兴奋的呐喊声和欢呼声响彻整个城市时,我们正在往外套上缝电光线。塔米和约翰在他们的游艺车上,大喊着让我们过去。叫喊声越来越响了。从游艺车的顶篷,我们看到整个城市绵延数里。它的东北是一望无垠的盆地,正东是一片山脉,在它们上方暗蓝色的夜空中,是已经升起来的大如银盘的月亮。

从琅勃拉邦(7)开往万荣(8)的巴士蜿蜒前行于高高的丛林之中,丛林的大部分我们都看不见。雨季刚刚开始,旅途的大部分时间内,群山都笼罩在阴云之下。偶尔太阳会露个脸,而丛林会在我们原本以为只有薄雾、细雨和天空的地方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