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缘堂主人丰子恺(第3/4页)

子恺于二十二岁和徐力民结婚,子女较多,除一吟外,我都不相识,据我所知有陈宝、宛音、华瞻、元草、新枚。有一次,子恺和小儿女在一起,子恺提出一问:“什么事情最好玩?”不知其中哪一位,稚气可掬的回答:“最好玩是逃难,逃难既得乘火车,又得登上大轮船,多么开心。”子恺为之大笑。

子恺的趣事,尚有可谈的。当一九四七年,他在杭州连开两次画展,一次是浙江美术协会举办的,一次是省民众教育馆举办的,专为招待外宾。奈两次画展,子恺的画,每次被偷去一幅,为此,子恺在报上发表“告窃画者”,公开召请窃画人来,愿为补题上款。又一次,他画了三头羊,每头系着一索,由牧羊人牵着走,有人看了对他说:“羊是合群的,所以‘群’字从君从羊为形声字,只消系了一头羊为领先,其他跟随着不须多系。”子恺恍然大悟,弃去重画,这无异名画家戴嵩,画两牛相斗,牛竖着尾巴向前猛冲,甚为得势,但受到牧童的窃笑,诘问他,才知牛斗时,尾搐在两股间,和它兽不同。子恺始叹什么都得体验考察,闭门造车,是不合辙的。他什么都画,家中小儿女的动态也入了他的画幅,如《阿宝赤膊》《软软新娘子、瞻瞻新官人》《瞻瞻的脚踏车》《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花生米不满足》等,都是寥寥数笔,甚至只有一簇头发,连脸的轮廓线也没有,但形象却跃然纸上,真是化工之笔。还有一个挽车工人,忽然附庸风雅,叩门求索子恺一画,子恺竟允其所请,立即伸纸挥毫应付他,且为题上款。另有一故事,这是子恺后人宛音亲自讲给人听的:“子恺为一作静物写生,特地到一家陶瓷店选购一瓶,店伙见他挑来挑去,总是不合适,连忙从架上取下一只金碧辉煌的细瓷花瓶,一再称赞怎样的精美,可是子恺看不上眼,更自行挑选,他偶然在屋角发现了一只瓶子,虽瓷质粗糙,且蒙着灰尘,十分满意,店伙连忙解释说:‘这是江北瓶子,且又漏了,买去没有用。’子恺说:‘漏了不要紧,我就要这个。’说着忙付了钱,携了漏瓶就走,原来这瓶线条自然而流畅,具有一种简朴的美,店伙哪里理解,认为这个顾客是患着神经病的。”又“在二十年代,子恺到农村去,看到田野旁树丛里,几个农妇在操作,各种各样的姿态,引起他的画兴,他立刻掏出速写本,躲在大树后面画了起来。当他画兴正浓的时候,不料被其中一个农妇发觉了,这时风气闭塞,除耕稼外什么都不知道,她立即提醒同伴,接着一群娘子军,赶过来,大兴问罪之师,责问:‘你画我们做什么?准是画了去卖给洋鬼子,叫洋鬼子来捉我们的灵魂。’她们其势汹汹要抢这个画本,弄得子恺有理说不清。正在危急的时候,幸亏本村一位老乡亲来为他解围。”

子恺为了谋生,为了抗战逃难,行踪无定。除了上面所谈的居处外,曾住过上海江湾同安里及安乐里、立达学园的永义里(李叔同自来沪即寓居该处)。又迁居旧法租界雷米坊,又杭州皇亲巷及马寺街、田家园、静江路,又石门湾南深浜,又桐庐宁薰坊,又长沙天鹅塘,又桂林马皇背、泮塘岭,又迁黔北遵义的罗庄、南潭巷,又重庆刘家坟、凯旋路,又厦门古城西路。此后回到上海闸北西宝兴路汉兴里,又迁至南昌路邻园村其弟子钱君匋所办的万叶书店楼上,又福州路三山会馆西面六百七十一弄七号,乃开明书店章锡琛的旧宅。我曾到那儿作客,蒙子恺书一小册页,惜于浩劫中被掠去,迄今子恺的手迹,片纸无存,为之痛惜。后又迁陕西南路,直至终老。

子恺相熟的人,都一时名流,如叶恭绰、叶圣陶、吴梦非、梅兰芳、郑振铎、陈之佛、郎静山、欧阳予倩、梅迪生、竺可桢、胡刚复、柯灵、宋云彬、胡愈之、巴金、王西彦、张梓生、郁达夫、田汉、舒舍予、朱自清、鲁迅、谢冰心、陈望道、周予同、徐调孚、沈雁冰、邵洛羊、朱光潜、关良、姜丹书、刘海粟、舒新城、内山完造等,结苔岑之契,联缟绞佇之欢。

李叔同有两位大弟子,一刘质平,一丰子恺。我曾看到一帧照片,是一九一八年,叔同将入山修梵前摄的。叔同高坐在中间,刘质平盘膝坐在地上,子恺亦盘膝坐于右面。大家认为刘质平传受了叔同的音乐,的确质平的音乐造诣很高,他的哲嗣雪阳,也是个音乐家。丰子恺传受了叔同的佛学,实则子恺兼两者而有之,擅奏钢琴和提琴,编了《音乐入门》《孩子们的音乐》《近世十大音乐家》《世界大音乐家及名曲》《西洋音乐楔子》《音乐的常识》《近代乐圣的生涯和艺术》《开明音乐讲义》,且在春晖中学教授音乐课,没有修养,哪有这许多成绩,真可谓多才多艺了。

世有“须眉男子”之称,可见须是男子的特征。最近看到报载:“美国的长须者,他的一对八字胡须,长达一百八十五厘米,这人名米勒,年五十三岁,为加州的货车司机,十一年前开始蓄须”,且附有照片,这是多么怪异啊!又传说翁同龢为光绪帝的训蒙师,翁长须飘拂,光绪常爬上翁的怀抱,拈着师傅的须儿,这又是多么有趣啊!因此我就想到几位名书画家,颇多蓄须,如曾农髯、张大千、黄蔼农、汤定之、吴待秋、朱大可等,子恺也是其中之一,他居母丧,即开始留须。有一位潘文彦,写了一篇《丰子恺先生的胡须》,其中有那么一段话:“十年动乱之初,先生(指子恺)的胡须也遭了殃。记得那天上灯时分,我刚端起晚饭碗,消息传来:‘丰子恺自杀了!’在恶梦般的黑暗年月里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可能随时发生,我立即放下饭碗,急急赶到日月楼去,踏上最后几级楼梯时,我的心怦怦直跳,真有说不出的紧张。及至推进门去,见到他老人家正在浅斟细酌,方知是讹传。那时,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先生慈祥的胡须短了一截,不用说我也完全明白,已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儿了。我当时已呆住着,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安慰他。先生见我惊讶,反而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要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借了白乐天的两句诗自慰慰人,于是相顾而笑。”究属子恺的须,是怎样短了一截的,该文似匣剑帷灯,不够清楚明白。据我所知,那天为了发现两幅子恺测验儿童智慧的画,一张题着“东方有个红太阳,西方有个绿太阳”,一张题着“我抱爸爸去买糖”,批斗子恺,说他“颠倒是非,故意讽刺当道的领袖”。这时子恺正患着感冒,打了一个喷嚏,又指他“破坏严肃空气”,立即出剪,剪截长须,藉以惩戒,恶作剧如此,抑何可憎可恨,又复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