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基(第3/3页)

我看我还是回去的好。风渐起。浪渐起。那蓝眼巫的咒语愈念愈凶了。何必调遣那么多海里的深阔,来威胁一个已够荒凉的异乡人?蓝色的宇宙围成三百六十度的隔绝,将一切都隔绝在蓝的那边,将我隔绝在蓝的这边,在一个既不古代也不现代的遗忘里。因为古代已锁在塔里,而我的祖国,已锁在我胸中,肺结核一般锁在我胸中。因为现代在高速而晕眩的纽约,食蚁兽吮人一般的纽约。因为你是不现实而且不成熟的,异乡人,只为了崇拜一支男得充血的笔,一种雄厚如斧野犷如碑的风格,甘愿在大西洋的水牢里,做海神的一夕之囚。因为像那只运斤手一样,你也嗜伐嗜斩,总想向一面无表情的石壁上砍出自己的声音来。因为像它一样,你也罹了史诗的自大狂,幻想你必须饮海止渴嚼山充饥,幻想你的呼吸是神的气候,且幻想你的幻想是现实。

敞篷车在蓝色的吆喝声中再度振翼,向南太基港。所有的浪全卷过来拦截。回程船票仍在我袋中,渡轮仍在港里。这是越狱的唯一机会了。风渐小,浪渐不可闻。进了市区,在捕鲸业博物馆前停下来,不熄引擎,任克莱斯勒喃喃诉苦如一只大号的病猫。仍想在离去前再闯一次十九世纪的单行道。一跨进梁木枒杈的大陈列室,我的心膨胀起来。二十世纪被摒于门外。这是古鲸业史诗的资料室。百年前千年前的潮涨潮落,人与海的争雄与巍巍黑兽群的肉搏,节奏铿然起自每一件遗物。泪,从我的眶中溢出。泪是咸的,泪是对海的一声回答,说,我原自咸中来我不能忘记。在吊空的帆索和锚链下走过去,在四分仪和六分仪之间,在三桅船的模型和航海日志和单筒望远镜之间走过去,向一艘捕鲸快艇的真迹,耳际是十九世纪的风声,是鳕角到好望角到南中国海的涛声。我似乎呼吸着阿哈布船长呼吸过的恐怖和绝望的愤怒。昂起头来,横木板钉成的阔壁上,犀利的短渔叉排列成严厉的秩序,两柄长铁叉斜交而倚于其间。这是捕鲸人的兵器架。这些嗜血的凶手仍保持金属敌意的沉默,铮铮的沉默,虽然它们熟悉掷叉手的膂力和孤注一掷的意志,熟悉山岳般黑色的惊惶和绝望,和十几英亩的蓝被捣成鼎沸的白的那种混乱。

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下回过头来,赫然,一柱史无前例的双头狼牙棒,头下尾上地倒立着,阻我的去路,石灰色的匙形骨分峙在左右,交合处是柱的根部。目光攀柱而上,越过粗大的梁木,止于柱尖的屋顶。两排巨齿深深地嵌在牙床里,最低的齿间钉着一张硬卡片,上书:“世界最大鲸颚,长十八英尺,左右齿数各为二十三。雄鲸身长八十三英尺。”所以这便是鱼类的砧板啊渔人万劫不复的地狱门!塔土提哥们魁怪客们走过去便走不过来了。独脚船长走过去便走不回来了。我走过来了可能走——渡轮的汽笛忽然响起,震动整个海港,而尤为重要的是,震破了蓝眼巫咒语的效力,及时震断了我的迷失和晕眩。大陆在砧板和地狱门的那边喊我,未来的一切在门外等我。因为,汽笛又响了。南太基啊,我想我应该走了。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六日

附注:南太基(Nantucket)是美国东北角马萨诸塞州鳕岬之南的一个小岛,长十四英里,宽三点五英里,距大陆约三十英里。十七世纪以迄十九世纪中叶,南太基一直是世界捕鲸业及制烛业中心之一。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的不朽巨著《白鲸记》(Moby Dick)开卷数章即以该岛为背景。一九六五年六月三十日,特去岛上一游,俾翻译《白鲸记》时,更能把握其气氛。文中所引“南太基”一章各段,原系艺术效果的安排,因此颇有删节,幸勿以译文不全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