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温柔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第2/2页)

人的一生,无非用来追寻几项高贵事件,活出自己的风骨。而这些,最后也趋于虚幻。

去设想不可得之事,只不过以幻象治疗幻象而已。过去放错刻度,现在,也不应再换到错误的刻度。

到底,是一趟空空荡荡的行旅,遗忘比记忆精致。”

最后一张丢入火堆的,写着:

“在我尚未经过的人生旅途,会不会有人等在路旁,等着喊我的名字,等着认识我,问我:愿不愿一起走完人生?

不知道,也无从猜想,宁可认为路人都在身后了,现在,只有我一人往前走……

宁可在心里最温柔的角落,盖一幢屋,与我想象中的完美伴侣一起度过。只是,我想象不出他的脸。

想象不出他的脸。”

火焰只旺了一会儿,渐渐止熄,留下黑色灰烬。

灰烬,转为悲凉。

我的童年、大地之母与根柢逝去;他的青春、追寻与爱情逝去;她的古典文学风华、哀艳郁丽文字与不悔的浪漫,也一起逝去。

这就是终点。

然而,我怎能分得出这是谁的终点?分不清,又何妨;这原乡、这纯情、这爱慕、这缱绻,这一场纸上梦幻、文字泡影,如今一起还给天地。

我又去一趟灵楼。

想起拜伦诗《那温柔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其中几句:

记住我!想想墓穴里是谁的遗骸;

若不曾想起,就别走过我墓旁!

世间只有一种痛楚我万难忍耐,

就是发现你竟然把旧情淡忘。

淡忘谈何容易。诗末:

我全部要求只是:给我一滴眼泪——

对爱情的首次、末次、唯一的酬答。

今天不流泪。站在塔位面前,已能镇定。三年来我在文字草丛里编理故事、放牧情愫,已经没有一滴泪可送故人了。只带来一朵栀子花,以花为香,与老朋友说话。

栀子花香袭来,告诉老友,初稿已成,这样的书一生只能写一本,囿于才情勉力为之,聊供在天之灵读之一哂,札记与信件都已尘归尘、土归土,天上人间无牵无挂。

无意间看见灵楼设有可供沉思默祷的小教堂,临时起意进去小坐,有几个黑衣人应是新丧者的家属,正在低声交谈。

椅子前面有一本圣经,随手一翻,映入眼帘的几个字是“耶和华之约”,不禁莞尔。

我本不是信仰虔诚之人,但祷告总能让我静定,不管是称诵佛号或是呼求主名,都能欢喜。

印度吠陀经之语:“真理只有一个,哲人用不同的名称来描述它。”类近我心。我嫁进一个亲近基督的家庭,但老人家从未对我有所求,彼此尊重,我也悠然自在。事后推算而知,就在老友辞世后三个多月,我的丈夫经过多年慕道也受洗成为基督徒。我们彼此尊重,交换各自的信仰感悟,悠然自在。

原先在小教堂商议事情的人走了,这深山灵楼的静谧涌了上来,是适合读经的时刻。我翻至《诗篇》,默诵:“他又领我到宽阔之处,他又救拔我,因他喜悦我。因为你必不将我的灵魂撇在阴间,也不叫你的圣者见朽坏。你必将生命的道路指示我。在你面前有满足的喜乐,在你右手中有永远的福乐。”诗篇闪动着属灵的荣光,仿佛所有的追求都有靠岸的地方。

想起札记上的话:如果你也在多好。

临走前,抚触面板上的名字:

“我要说的话,不想在这里说,若老友有灵,请依随我的思维,到文字里相见。”

雨中归来,坐回桌前,往事皆已安静,时候到了,要给这书结尾。

最后的话,只想说给你听。

然而今生已结案,夫复何言?你与我各自流转,春絮能对秋蓬说的,不就是“一路平安”而已。

这不是你想听的。

这也不是我想说的。

茫茫渺渺,思前想后,不如就这么商量:

若还有一阵清风灵雨等在未来,

若还能遇到栀子花淡淡地开,

若还有一弯欲语还休的月牙挂在天空,

还有一首诗一篇美文在眼眸间流动,

若还有一个纯真的你浪漫的我,恰好走在同一条青春路上,

则不妨用我们熟悉的纳兰性德词句,与你相约:

老友啊老友——

“待结个,他生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