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我为你洒下月光

春絮与秋蓬

我在札记里出场了,她给我的代号是瘦瘦小小的J.

她形容我:“内在世界井然有序地复杂着。”有几分渴望闯荡的野马性格,但欠缺精准,具反体制倾向,不服管教处,让人担忧会做出危险的事。她记下我们欢聚的趣事,最重要的,她说我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这已经是万马奔腾的一九八〇年代了。我与她论交过程不必再述,她以年轻学者之姿崛起文坛也无须赘言。秘笈本自《山鬼》之后又写了几本,掩饰在理性之下的感情仍然流露浓烈与悲郁,有时沉入情绪谷底不可自拔,不知此生有何意义,满纸都是荒芜。

“料定你不可能看到这些文字,我当作写给鬼读,无法无天。”她写着。

他写给她的近百封信,第一封与最后那封“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显然重阅最多次,信封都有裂痕。依序收好,捆紧。私密的忏情独白渐渐也停了。推测那时,他已出国,她也在研究所就定位,学业与阅历都翻了新页,幻灭的恋情让人心老,隔着天涯海角,往事也该如烟了。

最后一册最后一页,写着:

你会落籍,

或,回来?

你会留一些余光给我,或淡淡地说:

让主去安排。

你会思念,或奉劝年轻人:

思念是懦弱的表现。

你会勇敢,或告诉自己:

生命里难免有不断的、不断的落花流水。

我会等候,

或,远走?

我会收藏所有记忆,或冷冷地说:

当作从未相遇。

我会思念,或劝告苦恋的人:

思念是讨不回来的。

我会勇敢,或者留下这样的话:

生命里难免有不速的、不速的过客。

这应该是结束之语了。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在她往后的札记里,夹藏在读书、研究、写作、会议及似有还无的几桩感情事件中,仍然出现他的讯息——

昨晚临睡前,他来电,祝我生日快乐。问一切安好否,无恙,学业顺利否,均安。提及在副刊读到我文章,如见故人。匆匆几句即挂断。竟未及问他生日何时?

显然,她没有他的住址电话,从不联系也不探听,被动地存在着。人家要当她是浮云,就是浮云,当她是山峦,就是山峦。这似乎也成为她的人际往来模式,不再死心塌地经营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可是也不拒绝互动,以至于留给人难以归类的人际印象。

即使如此,有些消息荡来荡去也会荡到她耳边。群,毕业后工作一年多,也赴美深造去了。群天生具备韧性与积极,勇于追求目标,她判断仍是跟他相关的。告诉她这消息的是社团老朋友,当年暑假出游,提醒她“爱的意愿与爱的能力”的那位女生,走的也是学术路。此人喜欢收集各路消息,料想是做艰深学问之余的消遣,如同有些女生花时间搽指甲油的道理一样。在路上碰到,只要站在她面前几分钟,大约等于翻了小道报纸与八卦杂志。

有这样的朋友做简报乃一大实惠,省钱省时间,即使躲到桃花源去,只要有她,绝不会“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没想到,她忽然抛来一句:“我以为你跟学长是一对。”立刻矢口否认,此话是试探还是她的观察所得?若是后者,此人太厉害了,乃谍报人才。可见做学问之理也是如此,材料见多了,自然会有新发现。

每年秋深之际,打电话祝她生日快乐,成了惯例。有一年,她总算记得,问他:“你生日什么时候?我也应该礼尚往来祝你生日快乐呀!”重音放在“呀”。

他回答:“不用不用不用……”语气很像有一年,她说要写信给国防部让他多当几年兵,他的回答是一叠:“不要不要不要……”

总是短短三分钟以内的对话,也总是毫无阻碍地接续了一份不可思议也无法解释的亲近。好似隔着的千山万水、岁月流逝,只是一道屏风。有一条隐密的河流,每年固定时间出现,把他们冲上冲积扇,停留的时间只够听一听彼此声音,又冲回既定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河道。

浓情的流速变慢变淡而且变得奇特,好像当年心碎之处,被女娲情急之下扯了路边花草补了,怎料是奇花异卉,没事就没事,若被蛛丝马迹触动而回想起来,心肉上的藤花蔓草就会悠悠绽放,觉得这人这信这时光真是良辰美景。碎心与美感糅在一块儿,想完了,揪着痛一下,也就过去了。

这样的情态延续到博士班仍如此,她不知该说这段尚未正式开始即宣告结束的感情是已了,还是未了。

说是已了,这名字还是放在心里愿意为他祷告为他祈福的,札记上有一句:

我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也要眼见更好的女孩来照顾他才放心。所有的好男人都应该得这种祝福,所有的好女人也应该有人为她这么祷告。

若要说未了,也不符合实况,这人的一切早就一刀两断跟她完全无关。或许,两情相悦结成的善果有二,一是双双进了家门,共修婚姻课;一是如他们一般,在爱神统治的国度迷了路,流连于边界地带,最后,于梦幻泡影里采得一朵纯洁芬芳的栀子花——知子莫若我,知子莫若我啊!

有一件事想不通。有一天,她必须在单据上写户籍住址,一长串写下来,赫然发现他的名字嵌在里面。她不能判断世间男女遇到这样的机会大不大,只觉得仿佛有人开了不好玩的玩笑。当年鱼雁时光,她习惯在信封上先写自己住址再写他的住址,最后,衡量空间美感,决定字迹大小,写上他的名字。住址那串符号没有文字味,写名字则如见其人,三个字就像活生生一个人站在面前看你,能引起情愫的。如今断了信,写户籍住址这种无血无眼泪的符号,竟然也要她抽动一下情丝,好像他埋伏了一双眼睛看着她,真是岂有此理。

除了一年一通生日电话,彼此间没有信件、没有岁末卡片、没有赠书。但她有时会收到一页影印文件,无称呼无署名无任何一个字,只用黄色荧光笔在他的名字上画线,用不落痕迹的方式与她分享在重要期刊发表论文、拿到博士学位的喜悦。

她看过即收妥,从不回音,也无从回音——他未曾留下住址,也不打听这人身在何处,是订了婚约还是像她一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是她自定的规矩,断就是断了,情字最怕藕断丝连。

然而再细想,悬疑的电话也是有的。

有一通,他提及旅游所见,在一处教堂看见所绘神的形象,竟觉得似寺院佛教神像,为之骇异,言下似乎有海纳百川无须执着之意。她答,或许受绘画风格影响,并引印度吠陀经之语:“真理只有一个,哲人用不同的名称来描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