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与不信,不要同负一轭(第2/2页)

看来是外调一安顿之后,当作是重要的一封信在写的,抒发情思也念着要祝福她生日,信里的语气情意皆不变。他们的信没有轻佻称呼,“亲爱的”这种流里流气的洋派麻醉语不是他们这一代惯用的。一般而言,平辈间以某某兄、妹(或学长、学妹)相称,有一天若把兄、妹去掉直呼名字,表示关系进了一步。若进到只称名字之一字,则关系又深一层。若冠上小字,或叠字而称——如小之,之之,则是耳畔边的昵称了。

漂洋过海而来的一纸短笺,他首句写:“如在身边的之”。

几个字,扭转局面。她满意了,把原先写好的信又补上一页新写的,轻飘飘地提到偶遇群去参加教会活动的事,寄出。

半个月之后,寄自遥远北疆、军事秘境的信交到她手上。首段抄录她信中的话:“生活一直允许各自的动态与美感,宛如翻不完的书页。”好似越过台湾海峡的浪涛要与她握手。次段呼应傅园拆除违章建筑一事,那种乱法确实应该“摊牌”。

接着描述离岛心境:

不可能有人想象得到此刻的生活,太多的挑战,太多的刺激,太多的寂寞,太多的思念。仿佛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学校的印象模糊了,都市的景象消失了,光彩夺目的台北夜景湮灭了,种种追求、憧憬,一张张熟悉的脸孔,似乎都在海的泡沫里消退了。

四周是海,只有海是真实的,秋也是真实的,秋天的海更是真实的,我曾把希望写在秋的海面上……离岛的秋一天天深了,小丘上一片水仙花在冬寒之前竟然都开了,给我一些安慰,路过那里时会多看几眼。但不幸的是昨天台风吹来,刚开放的花朵在风中一一折断凋萎,不久就被人踩成一片泥泞,令我伤心。

开始怕海了,怕她的沉默,怕她的愁雾茫茫,怕她的泣声在深夜里无依,怕她皎白的面容在月光下凝视,怕她的脆弱在风中摇荡……

她读到这里,竟涌生酸楚。在秘笈本随手写下一诗:

如此迷恋你眼底的神秘乐园,

收留每一趟季节雨 沙丘上

鸥鸟朗诵最新的航海日志。

月亮悄然登陆,

照亮你的眼中我的痴迷。

又略显苦恼地写着:

你为何对我描述秋天的海面?你怎会不知道,这些会让我异常软弱,都这时候了,有一个“她”这么积极地向你靠近,你应是默许甚至是展臂欢迎的,我怎会是她的对手?你应该鼓励我武装,怎么可以用文字卸下我的防卫……

或许是身在离岛,远离世俗,又无法像在本岛当兵可以休假回家,他的信更洋溢着属灵的成分,优美如晨诵夜祷。他写着:

空间多,读书时间更多,象棋围棋已找不到对手,看海与观星成为忘我的消遣。我很高兴能走入“时间”里面,去体会时间的分秒悸动,所以熬炼是必须的。圣经说,人生若经过“炼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碱”,必能尝到丰溢的生命酒杯。于是,我将更能体会濒危病者的呻吟,可以真实地走过病眼深水的波浪洪涛。在“你的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之际,我则继续走向深水,走向宽阔之处。当长夜仍然漫漫时,我仍旧守护在病人身旁,守候着风雨之中的花蕾,守候着天空发亮的晨星……

她捧在心口读,读着字,从字读出那张微笑的脸,从脸读到了美善的心。

不久,他又捎来一封厚信。这样密集有点不寻常,似乎前一封信有隐而未言的事情,不得不再追一封说明白。她之前巧遇群而引起的猜疑之心尚未消融,又被漂洋而来的水仙花意象、海面月光与发亮的晨星弄得情思萦纡。忽而与他心心相印得如痴如醉,几乎像联笔为文写诗一般,忽而又跌入活生生的现实,自觉百无一用,不能成就。此时收到这信竟有说不出的期待,希望他能将她心中的乌云都吹开,明明白白地救她一命。

信上,他引《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移山,却没有爱,我就不算什么。

……

他用理性论述的语气阐释这章经文的意义,强调基督徒的生命就是追求“爱”的生命,进而导引到个人情感范围,擘析宗教与婚姻的关系:

若夫妻没有共同信仰,将无法携手经营婚姻,不能身体力行“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无从实践“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回顾数年来的信仰心路,也曾徘徊犹疑,但主从未放弃我,反而以不可思议的大能拯救我,拿掉我肩头的担子、头上的乌云,使我在患难中得到依靠。作为一个基督徒,我活在主里面,福杯满溢。也希望将来携手共度婚姻的人,是同信同行的佳偶。我向往属灵的婚姻,祈祷能够寻得共负一轭的伴侣。然而,信与不信者是不能共同成就家庭的,我曾告诉你我无法接受家中一个敲木鱼一个祷告,现在仍然如此。不同信仰,是分道扬镳的马车,怎能同行?

《哥林多后书》第六章十四节说:“你们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同负一轭;义与不义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通呢?”希望你谅解也请你明白,这是我心里最大的困难……

他的信读起来不是热烈邀请,而是冷冷地拒绝,一拳挥来,把她推到门外。每一个字都是发烫的砾石丢中她的眼,以致觉得刺痛,痛得几乎要尖叫。

这是他写的吗?是他的笔迹,确实出自他手。

她想:原来在你心中,我与你是“分道扬镳的马车”、“原不相配”,我是“不义”,我是阻碍你前进的“黑暗”,我是你心里“最大的困难”。

你视我为“魔”吗?

不义、黑暗,你在定我的罪吗?我何罪之有?就算有罪,你那里有拯救的解方,我也不要,宁愿去地狱边缘找,我以后怎样糟蹋自己都跟你无关。

有生以来第一把怒火烧起来,她把信撕成两半,又从抽屉拿出撰写中的第二本秘笈《短暂雨》,也拦腰撕了,原要丢入垃圾筒,却在半秒间迟疑,一起装入纸袋掷进衣橱底层抽屉。

她怒气未消,坐下来,撕下一张信纸。

这人辜负我。这信要回,这信非回不可。

拿起笔,既不称呼也不署名,只写十个字,她知道,这十字,会重伤他。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