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之三 三个梦、两趟旅途与一次奇遇(第2/6页)

顿时心中起了波涛,天啊!这时光真是劫匪,应该被暗杀——可是也应该发给他一枚勋章,他让每个人都朝同一个方向走。自高中二年级提笔发表第一篇文章至今已三十八载,出版第一本书《水问》算来整整三十年。“三十而不惑”,而我竟在自己的笔耕旅途三十周年里程处摇摇晃晃地犹疑着、迷惑着、要死不活地赌气着,丝毫不振作、不愧疚。那养着虎豹熊象的女人意象涌上心头,梦要告诉我什么?是应效法单打独斗女人驯服猛兽般现实,寻求和平共处,犹能种植富丽玫瑰;还是来自“创作我”的呼唤,莫醉心于小确幸,理应图谋“大型动物”。然而,若青春丰沛时走了三十年笔墨旅途只养出鸡鸭牛羊,值此体衰心寒之际,前路漫漫,孤独一人,还能是个勇健猎人吗?

那张蒙了灰尘的稿纸上,最后的笔迹留在“那股青涩,”我也不坐下,拿起笔写下:“涩得像历尽沧桑。”纯粹只是告诉不知隐在何处叹息的“创作我”,会的,会和解的,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问我去哪里,静心等着。“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了!”沈从文《边城》结语。

溽暑,往香港公务之行,班机上重读首章及次章部分初稿。窗外高空云海多么像爱神统治的国度,在梦幻中、泡影里。此时读稿的我,数月来写稿的我,昔年参与事件的我在瞬间穿插出现、跌宕消隐,何等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如同泡沫般涌生的多个我时而和合时而裂解,人生一场,似真似幻,竟不能辨身在何处、灵在何方?只放任意识迷失于纷纷然如春花之坠、秋叶飘零的记忆羽毛——仿佛一只天鹅垂死后献出所有。那无法捕捉在手却清晰的记忆片羽释放了点点滴滴的人生滋味,迥异于经历之时所体会,如今汇整而尝,尝出数月以来弃而不能舍、留却无法藏的那一绺感觉就叫“惆怅”。好似,青春是人生中唯一的实体,其余皆是映现的光影。那青春的光影悠悠荡荡,摇向已远去的往日,又笼罩了此时。光影中季节冷暖、世事悲喜、情墨浓淡都分不清道不尽了。这或许是年岁向晚的人才有的情怀吧,青春之眼看到的恩怨情仇那么清楚,没有模糊地带,到了霜降年纪,才领略“山盟海誓”深情咒,翻面看,就是一道“沧海桑田”薄命符。遇合者已星散,其情其事,冰藏在札记文字地窟里,如今我让它解冻,重建现场,捏塑其音容,铺设情节,然而我与我的笔墨终究要被扫入滚滚烟尘里不复存在,则我此番顶着体衰心寒替已逝情怀作巢穴却又明知其必毁,何苦来哉?虽则如此,公务之外,旅店数日,亦勉力写了几页草稿,但完全是寡情冷漠的应付手法。我的情不在了。我的情不在了。返台后,酷暑又逢强台风,暴怒气候下身体不适,更减字趣,写到“她蹲在阴暗角落,抱膝而坐。夜色正好袭来,形成牢笼”便搁下笔。

转眼间,秋日走近,对面小丘栾树绽放金光,与阳台上那株玉兰小树遥遥呼应。金黄玉兰花虽小却具奇香,此树日日赏我两三朵,花姿如小旦拈指,一日之间色泽由金转褐,香气也由清新转为浓郁,置于案头,错觉有众手众指,恨不能捏痛我脸颊、替我执笔貌,仿佛我彻头彻尾是个红尘俗夫、薄幸之人。

中秋前夕,破例远游,乃笔耕三十周年悄悄自我纪念。霶霈之日独自出远门,快马加鞭绕武汉、成都、北京、上海一圈,身边带的依然是札记与初稿。每到一城一店,将笔与稿纸铺设于桌,做出勤耕貌,便出门赴约参访,入夜方回,梳洗就寝,摸也不摸那稿纸。这行径像弄潮儿,不知惹恼了谁,竟罚我不能安眠。武汉半夜,被莽夫泼妇咆哮声吵醒,想这贵宾尊宠楼层怎有这等喧闹?寻声辨之,应是邻房电视声,洽房务人员处理,敲门甚久才敲醒贵客,老爷子答曰:“不知如何关掉电视?”冤枉啊!他睡得死熟却毁了这长江畔的一夜。既不寐,掀帘远眺,夜如墨,点点灯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是江流所在,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咏叹过的江,“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思及此,不禁被诗情感染,愁绪满怀。逝水滔滔,人如蜉蝣,情似草芥,得或失、情醉或心碎、记取或遗忘,自无穷光阴视之,不值一哂,然人之寄世,岂能甘心如蜉蝣朝生暮死,故情醉常存、心碎不忘,唯记忆能证明个我真实存在。只是这片乱麻也似的恩怨情仇,若兀自由它缠缚、增生,岂不是绑架了自己?如何梳理调停,凭的是智慧、是临江听逝水如斯不舍昼夜之时自心底涌生的那一念:自得中拣出失,情醉里抓出心碎,该记取的都化成灰;或是,自失意中提炼所得,碎里筛出醉,遗忘里抽出值得记取的,只带走美善与纯真;还是,罢了罢了,都放手,不得不失、不醉不碎、无记无忘,还诸天地,当作今生里的前世。

难就难在于起心动念,这一念把自己带往何方?蜉蝣虽短暂,朝生之时与暮死之前应有不同啊!

次晨,雨色中漫游黄鹤楼,游人如织、语声喧嚷,唯我恍然。想一首七律竟贯串了我大半生,岂是崔颢当年料想得到的?少时初读不识愁绪,但眩于其诗句优美、意境深远。稍长读文学史,方能掌握其“唐人律诗第一”之文学史意义。但这些都还是诗选书上的,直到中年乍闻一位医生挚友伤逝憾事,浮上心头的竟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诗句,一千两百多年前,八行诗句,抛来一条救命绳。“白云千载空悠悠之空乃转眼成空之空非夜静春山空之空”,犹记当时于晴天霹雳之后回荡于脑海的竟是这些自我呓语。如今,黄鹤楼竟在眼前,是耶非耶?竟有置身时空湍流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再一趟西飞,夜宿成都。旅店以隐为名,藏身静巷,廊道壁上挂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复本,陈设仿旧,木质地板、古董家具,引人兴思古幽情。入房,依旧将笔与稿纸铺于原木长桌,一字未动,果然依旧午夜被扰。隔房似有数人忽进忽出,踩在欠缺维护的木质廊道上如踩碎巨人脊椎骨,噼啪作响,一座空山的枯叶大约也顺道踩遍了。无眠之夜,只能漫想,想木芙蓉开遍的“蓉城”成都曾收留过李白、杜甫、李商隐脚印,想怎能忘怀若他活在今世我必然携宜兰土产叩门拜访还要涎着脸共进晚餐的苏东坡——既之一想,大凡才华盖世男子惑于美色胜过才女,他若在今世说不定染了习气身边栖满莺莺燕燕,是个胭脂魔头。这种念头可鄙,赶紧打消,怕这一念惊动什么轮回律法,罚我往后怎么轮转都遇不到他。但,若同时遇到李白、杜甫、李商隐、苏东坡,这四种男子才情类型就是四道情关:李白飘逸仙采不似人间,杜甫沉郁磅礴乃古今绝唱,李商隐奇丽鸿博、深情至春蚕丝尽蜡炬泪干,东坡分明是游历人间的神,水火并济、镕铸兼美。若同时遇到这四人,叫我该如何效时下小儿女追星尖叫、痴迷系情?躺在床上辗转,仿佛与四才子难分难舍,一面自我讪笑一面游其诗境,最后意识流连于“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仿佛见一只沙鸥在雾锁江岸独自飞行,天地凄清。遂随这沙鸥迷迷糊糊滑入眠池,稍得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