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第2/3页)

她忍不住夺门而出,一面走一面掉泪,所幸夜色够深、路灯够少、行人够稀,允许她可以畅快哭一大段路。她依稀记得自己过了桥,一副要走回乡下的模样。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后头的车灯将她的影子打在墙上,她继续走,影子也继续走,越来越大……她才看到茫茫人海中,原来自己是这么孤立。猛地一回神,街景陌生,迷路了,要回还是不回?此时已开学两个多月,理智归位;学校是好学校,功课正读得津津有味,只能往前走,无路可退。她抬头看夜空星月交辉,仿佛微笑。问出阿舅家方向,往回走。她心想:我这次进门,局面归我。

她太了解“多余”是什么意思,一旦在家里属多余,到哪里都是多余。这是命,她懂,不但不想轻易接受,还想改变。

生存,必须讲技巧,不是讲感受。是以,多余之人自有他人学不来的“多余本事”,就像没一处地方让她安稳念书写功课,从茶几移至饭桌,饭桌移至房间坐草席上,腿上横放枕头摆书,也能念出不错的成绩一样。不多久,她创造出被需要的价值,不再是多余之人而是带来改善的必要动力。表弟妹的功课有她盯着——她刻意先教导表妹使她成绩蒸蒸日上拿了奖状,换那落后的人好言好面求她,她顺势开出条件:“把你喝过的杯子收到厨房,换下的衣服拿到洗衣槽。”此外,她兼洗衣、清扫、整理家务,有时也能烧饭,即使不必烧饭,她在图书馆自修到关馆,回家已过了九点,饭桌上两三个盘内汤汤水水剩菜残羹——她刻意避开餐桌上的尴尬,让阿妗可以自在地分配菜肴给子女,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如同在家时,她有所察觉时也会走开,让母亲可以偏爱弟弟,成全其心思,保全自己的尊严。除了饭是温的,其他都是冷的,这是她的晚餐加上明午便当,若晚餐吃多明午就少,吃得少明午就多,所幸还有酱瓜、菜脯可以辅佐,这些可口的农村渍物被她嚼出清脆之声,宛如少女嘴里的土风舞,曾招来家境较好的邻座同学以一块豆干或一块红烧肉来换。贸易的真谛就是互换有无,找到了“需求”就找到机会,而需求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吃完晚餐,她自会收拾、清洗一槽小山似的锅碗瓢盆,擦拭炉台,顺便把那条吃得比她好的抹布搓洗干净。她擅长“善后”,收拾残局,做得又快又好。只要有人善后一次,那主中馈的主妇就离不开这人。她从农村带来的本事是同时可以做两三件事,一面洗碗一面默想当日课业、背英文单词,还能唱一段《云州大儒侠》里的“苦海女神龙”出场歌,一点也不觉得浪费时间。

为什么她该洗?这问题从未进到她脑海,她当然该做,寄人篱下,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的多余之人不做的话好意思吗?她不只做还做得有模有样,到后来,连阿妗都得问她:“阿群,扳手放在哪里?厕所的灯泡你换了没有?”

最难熬的事发生在高三上学期。那时正是埋头拼联考、挤大学窄门的重要阶段,班上同学泰半进补习班加强战力,她没钱补习只能靠自己念,向同学借补习班的讲义秘笈及模拟考卷,同学不借,她与对方商量,愿意帮她解题并且切磋作文,如此交换,战力与信心增进不少。她领悟到,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不想解决问题的人。

然而,大人的事,不是一个小小的高中女生能解决的。阿舅替人作保欠下债务跑路,债主三天两头上门逼阿妗,她不知是权宜之计还是怨愤到失去理智,竟然也离家出走了,让她与表弟妹处于惊恐之中,还得面对流氓上门讨债。她说,还好那两个流氓不算太坏,房间、冰箱都翻看了,整个下午坐在客厅抽烟,看他们三个孩子各做各的功课,确实大人都跑路去了,留下一句“我们会再来”就走。她说,那时偷偷在身上藏剪刀,很怕他们把她拖到房间欺负了怎么办?如果发生那种事,要去死还是继续拼大学?他们走后,她反而高兴得跳起来,上天助她逃过这一劫,她更要积极奋进,只准成功不准失败,此后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她了。

幸亏后来阿舅的债务解决了,搬家,恢复平静。她经此一事,体会寄人篱下受制于人,跟别人的命运绑在一起,永远不得自由,一定要独立自主才行。为了这目标,她必须冲到前面学校,才有机会脱离这里。

考上大学能住宿舍,阿妗反而舍不得她搬。同住三年毕竟有了感情,但在感情之余还有更务实的一面,群这样“起早睡晚、吃少做多”的人实在太好用了。这是一笑起来露出小梨窝的她心内知晓的,但她从来不露半点神色,相反地,由于适度谦逊懂得感谢,反而让人觉得做了她的靠山、帮了她大忙,殊不知她才是站在哪里、哪里就变成靠山的强人。

躺在宿舍自己床上第一晚,她想起陈芬兰唱的那首歌《孤女的愿望》:“请借问播田的田庄阿伯啊,人在讲繁华都市台北对叼去?阮就是无依偎,可怜的孤女……”拿着衣服遮脸,快乐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你做得到?”维之陷入群的处境,生起同理之心,问她,“你不觉得受伤吗?”

是啊!为什么做得到!群憨然而笑,从来没想过这问题,被她一问,收了笑认真思考。

“为了活下去啊!不这么做,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未来。‘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像小婴儿,你要是一直抱着他,什么事也不用做。而且,抱久了,必须养他,做他妈妈。”

说完,脸上浮现一片羞意。在两性风气犹然保守的年代,动不动提婚配生育,显得轻佻不得体。她正色说:“如果当下无法处理受伤的感觉,把它折起来,等到将来有能力处理,再拿出去。说不定那时候也不必处理,都化灰了啊!”

两人相视而笑。麻雀啁啾,午后光影在水面悠游,枯叶或沉或浮。维之幻想起来,群用“折”字,她随即想象“受伤的感觉”像一件被泼污的衣裳,该脱下奋力刷洗还是先“折”起来塞到衣橱抽屉?花大力气刷洗要是刷不净岂不更懊恼?不如折起来藏着,等有一天取出,说不定不必洗,那衣嫌小了,弃之可也。即使不弃,也有能力在上头补丁绣花,或是把两件有污渍的衣拆了,做成一件新衣。她这么想,仿佛见半空中浮着一件件她的衣服,从小到大、上衣裙子都有,五彩缤纷。这童稚式的意象让自己觉得新奇有趣,心情为之轻松不少。

“你又在发呆。”群拍她肩膀,“我看你上课常神游到蓬莱仙岛,有一次我坐你后面,拉你的长发帮你剪分叉,你都没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