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纳利先生的公寓(第2/10页)

我们就带这种不释然的心情转了帕尔马、曼托瓦、费拉拉和阿西西,转完又返回罗马。

返回罗马后仍过同样的地下室生活,只好再次出游。这次去米兰。这样一来,让人觉得在帕杰罗中生活的时间可能会比房间里的长一些。好在有事临时回了日本。前不久天皇没了。我终于年届四十。但不用说,到了四十也并不意味有什么东西陡然发生变化,既不至于以这一天为界一下子老态龙钟,又不会马上聪明过人,无非产生一点点“奇怪呀”这样的感觉而已。

回日本一看,日本的媒体铺天盖地全是天皇报道。有所谓“大丧之礼”,日本全国的警察集中到东京,不断掀开下水道顶盖,贴上封条,想必是为了防止过激分子的恐怖行径,但从意大利回来当即目睹如此情景,神经好像整个出了毛病。我们回日本期间一直住在涩谷区的公寓里,但因为对东京这种疯疯颠颠的名堂烦不胜烦,加之不时有警察登门,令人快活不起来,于是决定乘新干线去九州尽情泡一泡由布院温泉,泡到这场骚动过去为止。这么说或许不尽合适:九州的普通人似乎不怎么把“大丧之礼”放在心上。而在东京,仿佛全世界都染成了同一颜色,不管见谁都谈这个,全都就此发表这样那样的意见。五花八门的意见和感想如细微的尘埃漫天飞舞,微微震颤。所幸九州不同,感觉上天皇的葬礼也是和日常生活没多大关系的“遥远的故事”。

如此兵荒马乱之间,康纳利先生来电话了,告知都灵那小子终于回了都灵,房间空出来了,问我什么打算。于是我们又一路奔向罗马,心中感慨这样子岂不成了无根的浮萍,那里一趟,那里腻了这里一趟,这里腻了又去那里。那里一趟这里一趟倒没什么不可以的,可这样下去,真想购买意大利航空公司的数次往返优惠票。

康纳利先生留给我们的新房间位于一楼。说是一楼,其实是在一楼半左右的高度,因为地下室是半地下,一楼部分自然高出半层。较地下室当然明亮得多,房间也宽敞干净,厨房和浴室的功能远为充实,连洗衣机都有。以前住的地下室没有洗衣机,半年时间里我们始终“喀哧喀哧”手洗,弄得满手起泡,所以对康纳利先生的新房间我们心满意足。进得房间,餐桌上放着一个豪华的小果篮和一束鲜花,并附有一枚纸卡,上面写有“献给名闻遐迩的村上多特雷(博士)”(意大利人习惯这样胡乱形容别人的头衔,我真闹不明白自己何以成了博士)。

我在起居室一角放了一张写字台,把电子打字机摆在上面,接上小型CD唱机。这样,工作间差不多就出来了。回日本自己的家,固然有大口径JBL,但现在想也没用。在地下室住久了,搬到地上房间最先感觉到的,是完整看见外面风景是何等的妙不可言!无论再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住回地下室去。从写字台横头的窗口可以看见一路之隔的七层古典式公寓楼,窗前带有仿佛墨索里尼即将发表演说的煞有介事的阳台。旁边有一家Profumeria(化妆品商店)。罗马Profumeria多得要死。在Profumeria上班的小姐们太太们当然都浓妆艳抹,每当无聊起来,她们就走到门口同左邻右舍的人站着闲聊,居然有那么多可聊的,不由你不佩服。

不过从这窗口看见的最佳景观不管怎么说都是路面停车,百看不厌。在这一带找停车位比登天还难,所以一旦我们得以把车停在家门附近,就不想把车开出那里。总之停车之难就难到这个地步。我们住的公寓楼前也总是停得满满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车为找停车位而在附近转来转去。因此,若偶尔有人把停的车开出去,发现空位的幸运开车人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马上随后开进去,这情景定定地看起来真是饶有兴味。

或许你不相信,意大利的车有表情,一如车上的开车人,车本身也有丰富的表情。所以每当有车位腾出,它忙不迭地同开车人一起——活像人马一体——现出可爱的笑容。而若因动作之差被其他车抢了先,整个车就一下子消沉下来,垂头丧气,满脸懊悔。这一个一个表情甚是生动,光看都觉得其乐无穷。这方面和日本的小汽车不同,日本的车居然没有表情,高兴也罢难过也罢,都以上市企业那样大同小异的表情东奔西跑。若让我说,无论丰田MARKⅡ还是日产GLORIA抑或马自达CAPELLA,都全然猜不出其所思所想。如果你说汽车那玩意儿有表情也好没表情也好还不一回事,那倒真是那么回事,不过即使细看日本路面停车的情景,也看不出多大意思,何况若过于无谓地久久盯视不动,没准给S级奔驰下来的人痛打一顿,还是小心为好。

在这点上意大利就表现不俗。那种有表情或者很有可能在路边抬起一条腿拉臭臭那样的车,并非任何人都制造得来的。我喜欢意大利车这样的地方,性能另当别论。

有了窗,就能怔怔打量如此光景以消磨时间。写作写累了,就靠在窗边一边听威尔第的木管协奏曲一边乐此不疲地观看种种街头景致,心想到底是地上好。尤其罗马春天那晃晃耀眼的光照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透明、亮丽、一泻而下。到了4月,外出就要戴太阳镜了。露天也可以吃饭了,新花开放,新鸟飞来,猫们也懒洋洋伸直身子,性急的小妞们甚至穿上了无袖衬衫。这个季节的罗马,怎么能在什么地下室住下去呢?

此外,这座公寓楼里有Cameriere(女勤杂工一类),一个是名叫丽娜的胖老太婆,另一个是高个子黑人小伙子(名字不详)。两人大致早上9点赶来,下午2点离去。丽娜负责更换床单和细小地方的清洁,小伙子做体力活儿。两人给我的感觉都很好,十分勤快,丽娜尤其是意大利那种极为开朗的老婆婆,为人热情,对方一旦合她的心意,她就彻底以诚相待,所以我们每次外出旅行都给这两人买一点礼物回来。于是丽娜每次都高兴地抱住我的老婆“啾啾”吻上两口,叫人觉得未免感情过剩,但人家高兴比什么都好。和日本一样,在这个国家,所谓诚意总之就是送礼。

从经验角度来说,意大利的公寓,设施自然是一方面,同时Cameriere的素质也会让居住者心情为之一变。假如Cameriere不友好或做事消极,纵使再好的公寓,整座建筑的气氛也会不可收拾。如果他们不肯收留邮局送来的邮件,势必一一跑去邮局领取,而这点——下面详谈——简直是地狱。任何国家都是这样:最后总是取决于人才的有无和人际关系。我们住的波尔卡里大街的公寓管理十分到位,在这个意义上生活起来相当容易,什么东西坏了马上给换,不在家时的邮件也给好好留存着,这在罗马实在近乎奇迹,是我们在罗马找到的最后也是唯一地道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