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第2/3页)

“那是怎样的房子呢?”我问。

“我也在那里住过几次。倒不是很大,但实在是beau——tiful。”瓦伦蒂娜这句话便是那时候说的,“而且附近还有beau——tiful的……”

瓦伦蒂娜从手袋里掏出便笺,用圆珠笔画地图。先画整个希腊的地图,总之这也是相当奇妙的地图。迄今为止的人生过程中,我有几次机会请几位女性画地图,遗憾的是画出准确地图的女性一次也没能遇上。这位瓦伦蒂娜也是往人世间散发这类不准确地图的种族里的一员。或者不如说——作为我不得不说——即使在那里头,她也属于症状严重的。

依照她的地图,希腊本土(即从马其顿至苏尼翁岬部分)状如细长的乳房,或呈犹如抓起烧焦的面饼一把撕开那样的圆锥形。伯罗奔尼撒半岛像扔一个皱巴巴的手套一样被无情地抛在左侧,将二者隔开的科林斯运河有多佛尔海峡那么宽(实际上仅一二百米)。这便是瓦伦蒂娜眼中的希腊。

“这是希腊。”瓦伦蒂娜把那该受天罚的地图朝我转来,“明白吧?”

“嗯,明白。”我无奈地同意。事到如今,有异议也无济于事。

“这样,喏,这就是斯派赛斯。”言毕,她在海上画出一个小圆圈,并在下一页画出岛的地图。岛——依她的地图——的形状如蘑菇横剖面。

不料后来买地图一看,岛的形状截然有别,港口位置也南北颠倒。何以出现如此大的误差呢?我猜想,原来她是把港口在海岛生活中的重要性迭加在地势重要性上,从而使得港的规模迅速地相对变大。令人伤脑筋的是,她全然未能把握上下左右、东南西北这一绝对位置关系。总之对她、或者对众多女性来说,地理整体面貌没有多大重要性。她们最为看重的是眼睛见到的丰富多彩的细部,细部印象越强烈,其地势重要性越成正比地膨胀开来。但那时我没就此深想,只是觉得奇怪:好一座形状离奇的岛!

画罢地图,她以画龙点睛的架势加进房子位置,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点头欣赏。“我最最——喜欢这个岛!”叫罢,一口吻在地图上面,然后把那张纸递给我。地图上清晰留下她的口红。

被如此的偏爱和无知扭曲的海岛由口红盖了个漂亮封印。

至于她期待我对这富有激情的封印做出怎样的反应,当时我全然无由得知(现在也不得而知),姑且道谢接过地图,扫了一眼折起揣进衣袋,不再就这地图多想。

她开始介绍到达港口以后的情况。

“从港口到那座房子走路才十五分钟左右,”瓦伦蒂娜说,“风景漂亮的海滨路,走路我想是很开心的,不过行李多的时候最好搭出租车。岛上只有一辆出租车,如果找不到,可以坐马车,或者雇水上出租车也行。”

“好个悠闲的地方啊!”我说。

“当——然,悠闲着咧!”瓦伦蒂娜强调,“车都几乎不跑,岂非再好不过的写作场所?”

我被瓦伦蒂娜“车都几乎不跑”这句话强烈打动。唔,这不正是理想的希腊生活么?我想,美丽的海滩、无车的孤岛、宁静的日夜。(后来实际上岛一看,吵得我大伤脑筋。汽车固然不跑,但摩托多得不行,而且几乎全是没带减音器的低档摩托,从早到晚“乒乒乓乓乒乒乓乓”发出小孩子拼命用棍棒敲打铁皮屋顶那样的刺耳噪音,在岛上东奔西窜。老实说,比站在三轩茶屋十字路口还刺激神经。正因为周围安静,噪音也就更——让人气恼。但当时当然不晓得这么多。噢,没车?这可不错!有谁能想到什么摩托呢!)

瓦伦蒂娜在另一张纸上画出了房子周围示意图。

“超市啦邮局啦OTE(电话局)啦,生活需要的东西去了港口一应俱全,餐馆什么的一家接一家,生活上一点问题也没有。不过,若嫌走十五分钟麻烦,房子旁边也有好多店铺。有小型超市(阿纳基洛斯经营)、有鱼餐馆(帕特拉里斯经营)、有咖啡馆(潘德莱斯经营)。鱼铺虽然没有,但咖啡馆里有渔夫聚集,可以直接讨价还价买鲜鱼。”

“地方看来蛮好啊!”我说。的确像是不坏。

“好了好了,下面看关键的房子。”她画出房子说,“就是这样两户相连的房子。旁边住的是房东塔基斯的妻弟哈里斯。哈里斯在雅典有房子,现在单身在这岛上的电话局上班,周末回雅典。他会说英语,有什么事还是方便的吧?”

“那怕是的。”我赞同。

最后她画出房子的结构。不知何故,较之她对房子外观和附近地理的熟悉程度,她对房子内部结构的了解却含含糊糊,难以信赖。地图也失去了一时的气势,没有对我多讲。花坛的花比门大得多(前面也说了,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画得格外大是这一种族的特征),由此不难推断房间与房间的比例绝对不会准确。她为什么对房子周围如数家珍,而对房子内部却如此语焉不详呢?原因我无从得知。但这不是该由我追问的问题。作为我,只要能以合适价格在好位置租到好房子即可。

概括起来,她说的情况是这样的:一楼有客厅、厨房、浴室和小孩房间。二楼一半同一楼直通,一半是卧室。庭院若干。

问题有几点。首先,没有独立的工作房间(小孩房间堆满不用的家具);第二,没有浴缸(她说别墅里没那东西);第三,没安电话(她强调去电话局就行了);第四,房租决不便宜(他们要八万德拉克马。八万德拉克马在希腊是不小的数目)。

不过,和瓦伦蒂娜谈论海岛的时间里,我渐渐有了想住在那里的心情。再说另找房子也多少是个麻烦事。在希腊找房子是相当累人的。也罢,姑且住住看吧!不跑车,又安静。

我对瓦伦蒂娜说就住那房子,用支票先付一个月房租。事情就此敲定,简单得很。我们在希腊的临时住所就这样定了下来。

告别前瓦伦蒂娜把我领去附近书店,为我选了几本译成英文的现代作家的书(哪本都没什么意思,读到中间不再读了,抱歉)。在书店门前她从一个卖炒栗子的老伯手里买了一袋炒栗子。每到10月,雅典街头到处是卖炒栗子老伯的货摊,满街都是炒栗子香味儿。她大概同那老伯相识,一起聊着什么。她笑,老伯也笑。

“就用这个给儿子做午饭。”瓦伦蒂娜对我说。

用炒栗子到底能做什么午饭呢?对此我本来极有兴致,遗憾的是她似乎很急,没能问成。午饭时间快到了。看样子,让儿子饿肚子对她来说是比什么都难受的事情。我们就此告别。

“好好——受用好了,”瓦伦蒂娜说,“实在是个beau——tiful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