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比吕志

1920-1981

芥川比吕志,日本戏剧演员和导演,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长子。导演过《黄金之国》等剧。

父亲的形象

父亲去世时,我才八岁。在此之前不久,我刚能借助母亲或祖父的讲解,一知半解地读读父亲写的童话。不过,我并不是对故事本身有什么兴趣,而是出于孩子的好奇心理,想了解了解父亲在我颇陌生的范围里是什么形象,寄给父亲的《赤鸟》和《金星》等杂志,都用牛皮纸紧卷成筒状,撕去外面的牛皮纸时,总得留神别把其中的杂志一起撕破。杂志被卷后,纸张不能平舒,当我一页一页翻弄着这些不易翻过去的书页时,突然会现出“芥川龙之介作”的字样,这使我兴奋不已,而故事本身给我的感受,就相形见绌,像水一样淡而无味了。因为我当时还没有能力欣赏这些故事。

此外,在我溜进父亲的书房时,心里也会出现这类兴奋。父亲的书房在二楼,有八铺席大,我基本上是不去的。我从昏暗的楼梯口向上看,只能看到拉门上的半个圆窗。我感到可亲的,也就是这半个圆窗而已。有时候,我见父亲不在家,便不让任何人察觉,轻手轻脚地溜上楼去,悄悄潜入父亲的书房。这书房与家中的其他房间迥然不同。在这间书房内,有一种特别的秩序井然的感觉。一跨进书房,会感到自己也变得不同寻常了。书房的墙边虽然也放着柜子,但不像其他房间那样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而是堆放着各种书籍,书籍成了房间的中心。书房中央的明亮地方铺着青色的地毯,互为直角地放着紫檀木做的小桌几和长火盆,后面两侧堆着一些作废的草稿、炭笼、书堆、置放信件的木盒和藤编纸篓。桌几对面放坐垫的地方,很自然地形成低洼状,它给人留下了父亲已外出的气氛。墙壁处的书架上,排满了书籍,略高处的壁龛前,放着壶和盆。我记得自己总是不胜惊奇地望着这书房里丰富多采的内容。我也总是感到这里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这是烟草香、书香以及另外什么香味的混合体。为了体味一下阳光透过拉窗沐浴在地毯上的暖气,我有意把脚紧擦着地毯,拖行了一阵。

父亲去世后,我更加喜爱看书了。随着年龄的增加,我也渐渐能看懂父亲所写的作品了。譬如那篇童话《白》,无非是一则奇妙的故事,说一只白狗变成黑狗,后来又变回白狗。但是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这是一则悲壮的故事,它是写一只胆怯的狗不拯救朋友,后来遇到了一系列苦痛的事情(当然,我领会故事的真正涵义,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除了童话之外,我也渐渐接触父亲的其他作品,我读《孩子的病》和《蜃气楼》之类的小说,为时相当早呢。这大概是因为这些小说中写到了我所熟悉的母亲、弟弟、袓母等人物的关系吧。同时也说明我依然是想听听父亲在我所熟悉的范围里讲了些什么吧。

我小时候在圣学院附属的幼儿园里呆过。对一个孩子来说,幼儿园是相当远的,我总是由祖父或女仆接送。在孩子们的接送者中,有的是坐等孩子们唱歌、游戏等活动结束后一起回家的;有的是先回家、到时再来接的;而在等着接孩子的时候,人们往往待在院子里织毛线或看书,也有人爱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透过玻璃窗户观看孩子们上课的情形。每到将要放学的时候,走廊上的人会越聚越多。这时,孩子们总是忍不住要往窗户外瞅瞅,于是,时常遭到老师的训斥。

圣诞节那天,我们要演圣诞剧,我饰牧羊人。我的台词只有一段:“啊,瞧那圣光,听那圣乐!大家跪下来听神的教诲吧。”为了能大声地背诵出来,我努力地练习着。

一天,我们像平时一样排练着圣诞剧——五个牧羊人同羊群一起献丑、天使们期翩起舞、三位博士登场、合唱团唱起赞美歌……排练顺次往下进行,最后,大家跟随着高声奏出的管风琴声,围成一个大圆圈,载歌载舞地前进。这时,司空见惯的教室仿佛也开始旋转起来,总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

这天,我沉醉在这种像玩旋转木马似的兴奋中,眼前晃过弹奏管风琴的老师、选贴在墙上的图画、走廊上的人群、火炉、滑梯、枯萎了的藤蔓棚架、留声机、白色的窗帘、管风琴……这些景物随着歌声一一进入我的视线,继而一一逝去,然后再度出现。突然,父亲的面影出现在这些景物中,使我不胜吃惊。歌声仍在继续,我一面随着歌声前进,一面努力回头朝窗户外的院子方向张望,但是光线不对头,玻璃窗外的景物一点看不清楚。不一会儿,我又转到了管风琴旁,能够瞧见玻璃窗外的情况了——果然是父亲!

父亲夹杂在三四个像是畏寒而挤在一起的接送者中,身子略向前倾,透过玻璃窗户望着我。在那些接送孩子的妇女中,父亲的高身材犹如鹤立鸡群;这使我感到纳闷:从前我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一点呢!父亲身穿黑色的和服外套,没有戴帽子。在我俩的目光碰到一起时,他轻轻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微笑。当我又转往远离院子的方向去时,我已没有什么不安,不但没有回头探望,反而有力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地唱着赞美歌向前舞去。转到管风琴前,我见父亲仍在微笑,仍在向我轻轻地点头示意。

父亲的这一形象之所以会特别清晰地铭刻在我的脑际,看来是由于发生的地点和情况都很特殊的缘故吧。在平素见惯的多为妇女聚集的窗外走廊上,突然看到了父亲的身影,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事。在我的思想里,父亲到幼儿园来这件事,本是属于不可能发生的。看来,父亲是把我在幼儿园里的形象视作他的未知世界里的儿子的形象,正如我把二楼书房里的父亲视作我的未知世界里的父亲一样。

不过仔细想想,在父亲去世后,我也屡屡经历过与此极相似的感受。我在中学求学时,从教科书上读到了父亲写的《戏作三昧》 (当然,教科书上只是选录了一些章节),简直没有兴趣读第二遍。后来,我把这篇小说的全文读了,还是没有多大的感受。不料几年之后,当我第三次读它时,我总算、而且是突然在其中辨出了父亲的形象。这种情况并不限于《戏作三昧》,也并不限于学生时代。时至如今,我也会在读父亲的作品中顿时领悟到他那出乎我意料的心境。特别是读他的晚年作品,这种现象所在多有。

父亲的形象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是自己尚没有看到而已。

我曾同父亲一起上街散步。黄昏时的大街上,有不少衣着华丽的西洋人在漫步。父亲曾给我买过蓝色、黄色的洋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