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贺直哉

1883—1971

志贺直哉,日本小说家。主要著作有《在城埼》、《赤西蛎太》、《和解》、《暗夜行路》等。

小品三题

牵牛花

我从十几年前以来,年年都种牵牛花。不但为了观赏,也因它的叶子可以作治虫伤的药,所以,一直没有停止。不但蚊纳,就是蜈蚣黄蜂的伤,也很有效。拿三四枚叶子,用两手搓出一种粘液来,连叶子一起揉擦咬伤的地方,马上止痛止痒,而且以后也不会流出水来。

现在我住的热海大洞台的房子,在后山半腰里搭了一座小房作书斋。房基很窄,窗前就是斜坡。为了安全,筑了一条低低的篱笆。篱下种上一些茶树籽,打算让它慢慢长成一道茶树的生篱。但这是几年前的事了,今年又种上了从东京百货公司买来的几种牵牛花籽。快到夏天时,篱上就爬满了藤蔓,有一些相反地蔓到地上去了,我便把它拉回到篱笆上。茶籽也到处抽出苗来,可是,因牵牛藤长得很茂盛,便照不到阳光了。

这个夏无,我家里住满了儿孙,因此,有一个多月,我都住在半山腰的书斋里。大概因为年龄关系,早晨五点钟醒来再也睡不住了,只好望望外边的风景,等正房里家人起来。我家正房风景就很好,书斋在高处,望出去视野更广,西南方是天城山,大室山,小室山,川奈的崎角和交叠的新岛。与川奈崎角相去不远,是利岛,更远,有时还可以望见三宅岛,但那只是在极晴朗的天气,一年中几次才能隐约望见罢了。正面,是小小的初岛,那后面是大岛,左边,是真鹤的崎角,再过去,可以望见三浦半岛的群山,是极难得的风景区。我以前也住过尾道、松江、我孙子、山科、奈良等风景区,但比较起来还是这儿最好。

每天早晨起来,趺坐在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看风景,而眼前,则看篱笆上的牵牛花。

我一向不觉得牵牛花有多美,首先因为爱睡早觉,没有机会看初开的花,见到的大半已被太阳晒得有些蔫了,显出憔悴的样子,并不特别喜欢。可是今年夏天,一早就起床,见到了刚开的花,那娇嫩的样子。实在很美,同美人蕉、天竺葵比起来,又显得格外艳丽。牵牛花的生命不过一二小时,看它那娇嫩的神情,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后来想想,在少年时大概已知道娇嫩的美,可是感受还不深,一到老年,才真正觉得美。

听到正房的人声,我便走下坡去,想起给上小学的孙女作压花的材料,摘了几朵琉璃色、大红色或赤豆色的牵牛花,花心向上提在手里,从坡道走下去,忽然一只飞虻,在脸边嗡嗡飞绕,我举起空着的手把它赶开,可是,它还缠绕着不肯飞开。我在半道里停下来,这飞虻便翘起屁股钻进花心里吸起蜜来,圆圆的花斑肚子,一抽一吸地动着。

过了一息,飞虻从花心里退出来,又钻到另外一朵花里去了。吸了一回蜜,然后毫不留恋地飞走了。飞虻只见到花,全不把我这个人放在眼里,我觉得它亲切可爱。

把这事对最小的女孩说了,她听了大感兴趣,马上找出《昆虫图鉴》来,一起查看这是一种什么虻,好像叫花虻,要不就叫花蜂。据《图鉴》说明,虻科昆虫的翅膀都是一枚枚的,底下没有小翅,蜂科的翅膀,则大翅下还有小翅。这只追逐牵牛花的虫儿,见到时认为是虻,就称做虻吧,到底是虻是蜂,现在也没搞清。

野鹁鸽

我喜欢野鹁鸽的形象,也喜欢听它特别粗壮的叫声。在世田谷新町住家时听到过,有几次去大仁温泉时也常常听到。它们总是成对地飞。现在住的热海大洞台山庄地势很高,常常见到一对野鹁鸽飞过齐眼高的空中,已经看得很熟了。

这年春天,是猎季的最后一天,住在吉浜铁匠铺的福田兰童君,肩上扛着猎枪跑来,说是刚打鸟回来,拿几只竹鸡、野鹁鸽和白头翁送给我们,战后还没吃过这些野禽,得了这礼物很高兴。

“再去打几只来吧。”他说了。我便提议:

“还是一起上热海打野鸭去吧!”

福田君是打鸟、钓鱼、捕鲍鱼的高手,又打得一手好麻雀,我们常常输给他。去打野鸭,那意思也是上热海去看广津和郎 君,福田很高兴,马上同意了。

“下班公路车几点钟?”问了班车的时间。

“还有半小时,你先准备一下,我还可以去打一回鸟。”他说着,便把脚上的皮鞋换上水袜子,上后山去了。

约过了二十分钟,福田君回来了。我并没有听到枪声,以为他没有打到鸟,可是却带来了野鹁鸽、白头翁和黄道眉,鸟身上还带着体温,这是二十分钟内的收获。

我准备好了,等福田又把水袜子换了皮鞋,便一起下山,搭班车到热海去。

第二天,我发现空中那对野鹁鸽,只有一只在飞了。飞的样子也慌慌张张的,隔一段路,后面另有一只拚命赶上来。每天看惯了的,现在成了一只,一天中总有好几次在我眼前飞来飞去。那时我对一起吃了的竹鸡和白头翁倒不以为意,就是对福田君从别处打来的野鹁鸽也没有介意,可是,几个月来天天看惯的野鹁鸽,现在成了独自飞行,心里很不好受。打鸟的不是我,可是吃的是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又过了几个月,我看见又有一对在飞,以为那野鹁鸽已找到了新对象,重新结婚了,觉得有点高兴。可是不对,这对是新搬来的,从前那只,依然孤零零地在飞。这情况一直继续到今天。

近来,又到猎季了。住在邻近的一位熟人,养着两头血统名贵的英国种赛特猎狗,常见他穿着猎装在近处出入。那猎狗虽挺厉害,可是狗主人打鸟的手段,倒是可以使鸟儿放心的。可怕的是那位穿水袜子的福田兰童君,四五天前,他又来了。

我对他说:“今年你可别再打了吧。”

“你是这样挂在心上么?那我把剩下的那只也替你收拾了吧。”

他笑着说了。对于鸟儿,他就是这样可怕的人。

兔子

这回,养了一只兔子,用槲树叶和竹叶喂它,以后杂草长出来,饲料就方便了。

从前,住在山科时,养过一次兔子;在奈良时,又养过一次,觉得养兔子也并不好玩。在山科是放养的,住在地板底下。院子里有很大的池塘,在池边的绿草上有四五只白色小动物在游戏,家里人觉得好玩。可是一到春天,近处菜地上长出许多蔬菜,那些兔子便从篱笆里钻出去,开始糟蹋起来,终于庄稼户有意见了,只好全送到别处去。因为是放养,可能恢复了它的野性,要逮住还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