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索林

1874—1967

阿索林,原名何塞·马丁内斯·鲁伊斯,西班牙现代著名小说家、评论家、散文随笔作家。所著散文小品集有《小村》、《唐_吉诃德之路》、《西班牙的一小时》等成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精品,被译成各种文字行于世界。

塞万提斯的未婚妻

一阵遥远的铃声带着一种颤动而悠长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接着,另一阵更近一些的铃声用一种嘹亮的、喧闹的爆发声来回答它。圆而大的电灯不时地闪烁着,有时候它们好像是要熄灭了,可是不久又发出它们那惨白的光来。引擎的巨大的喘息在大窗下震响着,人们听到那辽远的汽笛声,货物车带着一种冲撞声和吱吱的喧声经过,一个报贩子唱着一种悲哀的调子,时长时短的火车的汽笛声响了。在远处,在一片暗黑的天空上,描画着那不动的扬旗的红色光点。而那些大而圆的电灯,也时时在它们的凄冷的光中静默地闪烁着……

火车将要开了。一个穿孝的妇人上了我那个车厢,两个孩子,三个孩子,四个孩子,六个孩子也跟在她后面上来。他们都很小,生着栗色的、棕色的短而细的头发,红红的面颊。火车就要开了。在我的右边,很严肃地坐着一位四岁的小先生;在我的左边,是一位三岁的小太太,在我的膝上呢,还坐着另一位两岁的小先生。火车就要开了。火车装满了人。我们大家都说着话,我们大家都笑着。忽然,一个尖锐的汽笛声破空而起,车头放着汽,火车动起来了……那使大城辉煌耀目的无数金色的泥洼被抛在后面了,一股暖气从开着的窗子吹了进来。田野是黑色的,寂静的,群星带着一种神秘的闪烁在无际的长天上闪闪发光。

我是一个肥胖、快乐、做父亲的小资产阶级了。那个坐在我膝上的孩子,用他的多肉的小手拍着我的脸。在我右边和左边的孩子们大笑着向我提出问题。我把一些离奇的故事讲给他们听,我笑着;我自己感到满足而快活。空气是清鲜而温柔的,群星闪闪发光。

我现在是这样一个小资产阶级了。我住在村庄里,有一所大房子,房子里有各种不同的厅室和一条宽大的走廊;有一个花木荫蔽的花园,园子里有花棚和白色的柱子;家里藏着一些蒙着灰尘的书籍,而且带着两个、四个、六个生着细密的头发和什么都讨、什么都撕的小手的很小的孩子旅行。生活是安逸而甜蜜的。我像孩子们一样大声地喊着;我们一同喊叫着。忽然,在喧闹声中响起了一个唱着古老的儿歌的声音,于是我们大家在一种喧噪而不和谐的合唱中唱起来了:

小寡妇,小寡妇,

小寡妇,想嫁人,

想嫁山羊伯爵, 

山羊伯爵打她。 

车声伴着我们的歌声。车子左右地摆动着,我们简直是坐在一条船上了。我们的声音有时高扬起来。车站过去得很快。我用手抚摩着那放在我膝上的小先生的柔软的发缕。面对着在这个将来可能成为一个国家的英雄的小小的人,一种茫然的柔情侵入了我的心灵。从我的大衣口袋,露出一个极大的酒瓶。生活是安逸的,群星在无际的黑暗中闪闪发光。

正在最喧闹的时候,火车停了。一个声音发狂地喊着:“到达耶莱斯,停车一分钟!”于是一种深切而沉痛的惊愕开始向我袭来。我该下去了。我已不知道我到哪儿去,也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我为什么要下车呢?我为什么不继续坐车呢?我的意图是什么?我在这孤寂的车站上将干些什么呢?火车已重新开走了,带着一种沉闷的轮声向黑暗的田野远去了。我寂然不动地站了一会,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远处的最后一节行李车的行将消失的明亮的红灯。于是,好像有一种讽刺的、阴险的声音在我内心里说:“小资产阶级者,你不是说生活是安逸的吗?好,你现在看吧。”站台是冷清的,一个职工刚刚用一种粗鲁的动作熄了灯。

于是在这个时候,我暗自决定继续我的远行,一直到爱斯基维阿司。我的决心下得很快:一个人告诉我从此地到爱斯基维阿司只需一小时。“有什么车可坐去吗?”我问。“没有,现在这个时候没有车。”“可是,”我追问,“我可以留在耶莱斯吗?”不,我不能留在耶莱斯。在耶莱斯过夜的蠢念头怎么会跑到我的头脑里来?现在是九点钟了,大家都睡了。而且要找一个客栈简直是不可能的,即使人们是醒着……群星闪闪发光,在远处,在天边,浮现着一片暗淡而散漫的光。月亮就要出来了。我请人指点我到爱斯基维阿司去的路。于是我慢慢地向那个方向走去。我已不是一个拥有一座有花棚的花园的,而且和两个,四个,六个金发或棕发的孩子一同旅行的小资产阶级了。现在我是一个接受事物的不能改变的神秘的安排的,小小的安命的哲学家了。道路很狭窄,还有深深的车迹,它弯弯曲曲地横在那划着平行的田沟的平坦的田野上。各处不时出现橄榄树的黑影子。万籁倶寂。满月在一片土地的起伏处露出它的黄色的大脸来。我走着,我走着。一只杜鹃在远处叫着“不如归去”,另一只杜鹃在近一些的地方叫着“不如归去”。这些可怕而讽刺的鸟儿或许是在嘲笑我的渺小的哲学。我走着,我走着。田野走完了接着是葡萄地,葡萄地走完了是橄榄树。杜鹃吹着它们的忧郁的笛子,月亮升到清澈的天空中。我走着,我走着。穿过葡萄地,穿过田地和橄榄林。

忽然,在夜静中,我听到犬吠了。在我前面有几级石阶,石阶上安置着一个柱子。这是一个古老的绞架。再远一些,出现一个大的建筑物。我到了爱斯基维阿司了。道路上很荒凉,狭窄的路的两侧是两排墙,向远处延伸着,宽大的屋檐把门户遮得黑乎乎的。一群孩子在远处的歌声传到我耳边。客栈在哪里呢?如何去找它呢?几个夜行的好乡民——这时已经十点钟了——做了指导一个哲学家的好事。我敲着门:“砰,砰。”于是,简短地解释了几句后,我便在一间白色的过厅里,坐在一个窄窄的松木凳子上,简单地——这就是塞万提斯当时谈话所用的简单——和客栈老板谈着话了。在一个闪光发亮的柜台上,在一架餐具厨上,排列着许多坛子和瓶子,上面写着“盎加尔纳雄”,“公苏爱罗”,“贝特拉”,“加尔曼”,“安米利亚”,“罗沙黑阿”……这客栈同时也是一个酒店,而且,在爱斯基维阿司,和一个酒店老板不谈酒还谈什么呢?现在我已不是一个有两个,四个,六个金发或棕发的小孩的小资产阶级了,也不是一个在命运面前听天由命的小小的哲学家了,现在我是一个酒商了。在爱斯基维阿司,而且是和一个酒店老板在一起,假如不谈酒,你要我谈什么呢?客找老板对我说,伊拉德先生有的是好酒,可是他或许不肯出售。安德雷思员外拥有的酒更好,可是他可能要卖得很贵。那倒是真的,我不应当亲自去和他做交易,那位“有点小气的”安得雷思员外会看出我急于购买——那是一定的——而抬高他的价钱。最好是谈点别的事情,若无其事似的。……近处的钟低沉地敲了十一下。我拿了一盏灯,客栈老板把我一直领到房间里:那房间是在二楼,我们经过一个堆满了茜草的走廊才到了那里。我把灯放在桌子上,房间的墙是石灰粉刷的,门很宽大,有着方形的和矩形的嵌木,一张松木的桌子放在床边。我开了窗,月光温柔地照亮邻家的屋顶和遥远的田野,远处,近处,狗在悲鸣着,狂吠着;一只枭鸟时断时续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