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

1890—1960

帕斯捷尔纳克,前苏联著名诗人,作家,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主要代表作有诗集《云雾中的双子星座》、《冬天的原野》及长诗《崇高的疾病》等,小说《日瓦戈医生》被译成多种语言传遍世界。

人与事(节选)

我不打算描述我跟马雅可夫斯基的关系。我们二人从不是莫逆之交。他的表白被夸大了。他对我的作品的看法被歪曲了。

他不喜欢《1905年》和《施密特中尉》,认为我写这两部作品是个错误。他喜欢另外两本书,即《在街垒上》和《生活啊,我的姊妹》。

我不准备陈述我们每次会晤的经过和发生分歧的原因。我想尽自己所能给马雅可夫斯基做个总的评价,同时谈谈他的意义。诚然,这两个问题都带有我个人主观的色彩和偏见。

拣主要的事先谈。我们不理解他自杀前心灵的苦痛。肉体的折磨过甚,使他随时可以丧失理智,虐待的苦恼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无法忍受,这种感情本身也逼他走向末日。但一个人受尽刽子手的摧残,还不等于他已被消灭,他由于痛苦而狂乱时,他还存在于自己的末日,过去还属于他,他还能够回忆往事,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利用回忆,回忆能在死神面前助他一臂之力。

当一个人决定自杀时,就是对自己表示绝望,抛弃了过去,宣布自己破产,认为自己的回忆已经无用。这些回忆已经不能接近这个人,不能拯救他,也不能支持他。内在连续性遭到了破坏,个人结束了。也许,不是出于恪守决定,而是由于忍受不了那不知属于何人的烦恼,忍受不了没人感到痛苦的痛苦,忍受不了这徒然的、令人绝望的期待,而最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觉得马雅可夫斯基由于孤傲而开枪自杀,由于他谴责了自身中的某些事或周围的某些事,而这些事是和他的自尊心水火不相容的。叶赛宁自缢而死,他没有认真考虑后果,他心灵深处还以为——谁晓得,也许这还不是结局,时局不稳定,模棱两可。马丽娜·茨维塔耶娃 一生中都用工作来逃避日常琐事,当她发现这样做下去是不能容忍的侈糜之举时,为了儿子她必须暂时放弃这种心甘情愿的活动,并用清醒的目光环视周围,这时她发现眼前是一片混乱,这是创作所对付不了的、停滞不动的、不习惯的、毫无生气的混乱;她在惊恐中躲避起来,在恐怖面前她不知所措,便仓皇躲进死亡.她把头伸进绳套,如同把头埋在枕头下一样。我觉得帕奥洛·亚什维里 什么也弄不清楚了,好像是被1937年什加廖夫活动弄昏了头脑。夜里,他望着酣睡中的女儿,想象自己再没脸看她,第二天清早他便去找几位同志,并用双管猎枪的霰弹打碎了自己的颅骨。我觉得法捷耶夫是带着他那内疚的微笑,从种种政治诡计之中走了过来,在最后一刹那,在开枪之前,又带着这种微笑,跟自己告别,可能说出类似的话来:“喏,一切都已结束。永别了,沙沙”

不过,他们的痛苦是笔墨难以描绘的,他们的痛苦使忧愁变成一种心病。他们的才能是值得钦佩的,他们的为人是值得纪念的,除此之外,让我们怀着同情的心,再在他们所蒙受的苦难面前低下头颅吧!

言归正传。1914年,在阿尔巴特街一家咖啡馆里,两个文学小组应当发生一场冲突。我们这一方有我和包布罗夫。对方原计划是特列季亚可夫 和舍尔舍涅维奇 可是他们把马雅可夫斯基也带来了。

出乎我的意外,我见过这位青年人的外貌,在第五中学的走廊里我见过他,他在那儿上学时比我低两年级,在交响乐厅的休息室里也见过面,幕间休息时他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

在那次见面前不久,有一个他后来的盲目崇拜者,曾把报刊上发表的一篇马雅可夫斯基的早期作品拿给我看。那时,那个人不仅不理解自己未来的上帝,而且是以嘲笑的口吻,愤慨地把他的东西拿给我看的,认为这显然是一篇庸才的无稽之谈。可我却非常喜欢那些诗。那是他最早的闪光之作,后来收入《平凡得如同牛叫》集中。

如今我们坐在咖啡馆里,诗的作者惹我喜爱不亚于其诗。我眼前是个漂亮的小伙子,脸色阴沉,说话声音如同大辅祭唱经,长着一双拳击运动员的拳头,机灵过人,而且无时无刻不显示出来,他是个介乎亚历山大·格林 的神话英雄和西班牙斗牛士之间的人物。

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漂亮、机灵、有才气,也许有超人的才气——这都不是他身上的主要品质,而主要的品质是铁一般的内在自制力,是高尚气度的某种遗风和道德基础,是责任感,这种责任感使他不允许自己是另一种样子,不能不如此漂亮,不如此机灵,不如此有才气。

他的果断精神和他用五指拂弄蓬松的长发,使我一下子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青年恐怖分子——地下工作者和外省比他年龄小的人物的综合形象。

接受不良的影响,外省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落后于首都。当几个主要中心都走下坡路时,偏僻的角落有时反而被那里保持着的乐善好施的古风拯救了。正是如此,马雅可夫斯基从偏僻的南高加索林区,即他的出生地,把一种信念带到了探戈舞和滑轮游戏的世界。这种信念在穷乡僻壤中还根深蒂固,即认为俄国的教育只能是革命的。

不修边幅的艺术风度,很好地点缀了这位年轻人的天然的表面特征。他津津有味地佯装那种样子,扮演着那种角色,使自己巨大的心灵和体态显得有些粗犷和散漫,使自己有一种捣乱的、放荡不羁的艺术家特点。

我当时非常喜爱马雅可夫斯基的早期抒情诗。诗中那笨拙的、威严的、哀怨的严肃性,在当时一片扭捏作态的背景前,显得极不寻常。这是精雕细刻的诗,有些傲气,又具有魔鬼精神,同时显得无限绝望,奄奄一息,几乎是在呼救。

时间啊!跛腿的神像画匠,请你

把我——世纪的畸儿——的形象画在神龛里,

我孤独得很,如同接近失明的 

人的最后一只眼睛! 

时间听从了他的话,做了他要求做的事。他的面孔被画进世纪的神龛里了。但要看到这一点,识破这一点,需要有何等的本领啊!

他又说:

你们是否能够理解我,

为什么会如此安静地 

能把一堆堆的霹雳般的嘲笑的灵魂,

摆在盘子上 

端到即将来临的岁月的饭桌前…… 

无法摆脱弥撒仪式中的各种类似现象。“人的血,人的肉,默默不语,战战兢兢地伫立,它们考虑的是他身上非人间的一切。在朝的皇帝,主宰的王,他们会到来,并把食物赐予忠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