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旭澜

1932-2006

潘旭澜,福建南安人,文学理论家,复旦大学教授。著有《艺术断想》、《潘旭澜文学评论选》、《诗情与哲理》等。

小小的篝火

所有的衣服被盖中,我特别珍重的,只有一条黑白灰小方格相间的土布被里。它是母亲给的。

“文革”后期,“整人专业户”忙于各打各的算盘,无暇整治我,当然也不肯解放,就押送去干校,大约算是没戴帽的“牛鬼”。我在干校患了重病,有个工人宣传队员动了恻隐之心,说“就是犯人也可以保外就医嘛!”我才得以回福建治病。在妻子任教的中学住了几个月,病情逐渐好转。过年前夕,同妻子女儿一起翻山越岭,回老家去看望孤苦伶仃的母亲。

几年没见她,此时只有那眼睛和神态是我所熟悉的。上次见到时,行动还挺利索,现在已迟钝龙钟。她紧紧捏着我的双手,看了约莫一刻钟,嘴里一遍又一遍轻轻叨念:“可怜的儿,瘦成这样!”终于,憋不住流下两滴混浊的老泪,这才松开手,赶紧拿挂在襟前的破手帕揩去。七岁的女儿劝道:“祖母,别难过,爸爸病已好多了。”小孩说的一句话,竟比我和妻子好些劝慰要灵。母亲脸上掠过一丝欣幸的神采,颇为吃力地蹲下来,先摸女儿的头发,从头到脚端详了好一会,说:“阿黎仔真乖真懂事——长得好快,越来越像你爸爸了。”

夜里二、三点,几次听见母亲在隔壁木板床上翻身的声音。她睡不着。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就看见她已宰好了两只母鸡。我急得差点跳脚:“阿母,你怎么可以宰了母鸡呢?还一下子两只!”她一共养了三只母鸡,是三个“小金库”,下蛋换火柴油盐,应付额外摊派,用场多呢。“还留一只哪。”母亲说。

母亲当然十分希望我们多住几天。见一次面有多难哪!可她知道不宜多住,免得引起风波。次日吃了早饭,她从壁角一个破木桶里,变戏法似地拿出用红绳子捆好的方格子布,上面还有一看就知道是她所剪的红“喜”字。对我和淑荣说:“你们结婚时,我连送两条好手帕也没能,心里总很不安。现在孙女都这么大了,补送你们俩这段我自己织的土布——”

母亲的诸儿女中,数我长得最瘦弱最难看。可她一向特别疼爱我。不知啥时,她有一只“米斗箍”金戒指,从不曾戴。记得多年前,有一次她悄悄拿给我,说将来要送给我的对象。我那时在读高中,心想离找对象还早呢,告诉她不如去换点吃喝。几年后,有次我从上海回家,向她说起姐姐生孩子后日子艰难非常。她听了没说什么,摸索出那只“米斗箍”。啊——居然还留着,简直不可思议。她这才说,记心记肝,提心吊胆,总算保存下来,本是为有一天给我的对象,眼下顾不得了,“救命要紧”,让我送去给姐姐解急。决心虽下,但看得出十分心疼,她知道此后再也不会有了。我极力赞成,说现在办婚事已不需要什么金饰了,还请她千万别为我未来的事操心,莫再准备什么。

又过了几年。我回家头天,同她一起谈叙彼此近年境况之后,高高兴兴拿出一条新蚊帐,说是准备给我结婚用的。我知道这是她一把米、一口饭省下来买的,不忍拂她的意,“嗐”了几声,没说什么,当晚将新蚊帐给我挂上,说只用一个暑假不要紧,到我结婚时,“不认真看,看起来还是新的。况且,迟早也是要给你用的。”

临走那天大早,我被一片火光惊醒。原来是新蚊帐被烧了一小半。连忙喊母亲,一起用破衣扑打,脸盆泼水,才灭了。她说,谅必是油灯头碰着帐梢,烧起来的;她在灶口用柴草烧饭菜,竟没有发觉。说时神情凄然歉然,好像很对不起我。其实,还有一点她没说,就是在临别多看我一眼,不然又得好几年才能见到。我这才告诉她,城市里都不用这种老式蚊帐了。没引起火灾算运气。她还是连连责怪自己粗心,眼花,泪水在眼眶里打滚。我灵机一动,说了一通“破财消灾”的宽慰话,她有几分相信,才逐渐平静下来。我以为她从此不会操这份心了。

“……共二丈四。四幅拼起来,可做一条被里。借不到阔幅织布机,门面窄。虽说土布不如厂里出的好看,但是厚实,不易洗破。这是我一桩心愿。棉花是在门口菜园地挤种的。有空一点点纺起来。老了没力气,一次织几寸,手就不听使唤,怕不匀,不敢赶。从种棉到织成,前后三年多。看来,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好给你们了,就做我的‘手尾’(留作纪念的遗物)罢。”淡淡的说明,欣慰之意掩盖不住深沉的感伤。

三年多,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年过七旬的母亲,是凭什么力量,把它纺织起来的呢?她在每一根纱里,每一寸布里,捻织了多少悬挂,多少思念,多少悲苦,多少祝愿?

我差点要打颤,又像有股暖流通过。眼泪滴在心头,嘴唇变成千吨铁闸,木木地站着,呆呆地盯着母亲,默默对双手接着。好久好久,搞不清接过的究竟是什么。

次年,母亲就得到永远的解脱,离开人世。病危之时,神志清楚,却没有多向诸儿女说什么。也许不知从何说起,也许不愿加重我们心灵的创伤,也许觉得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了。

十几年来,我一直爱用又唯恐损坏这捆土布做成的被里。当它盖在身上,我就像一、两岁时被母亲抱在怀里,有时还似乎听见她讲着金色的童话。但愿它温暖我曾经冻僵的心灵,激励我继续艰苦跋涉的勇气,一直到我走完人生旅程。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的母亲不是三春的阳光,也不曾想过要我报答。她只是寒夜荒漠的一堆小小篝火,燃烧完了剩下的灰烬。可是,它的火星将我的血液点燃起来。我便也成为后面旅人的篝火,无论这篝火多么渺小,多么容易烧尽。然而,我倒是渴望,篝火不再长久地作为艰苦旅人的需要,只为节假日野营,增添一点古老的情趣与欢乐。

□读书人语

一缕宁静温暖的情绪掠过白纸黑字,款款地飘进我的心田。真想在这温暖的沉静中慢慢踱过时间的长廓,直至死。既然世界如此冷漠单一又偏狭,既然生命如此卑微以至平淡到了无痕迹,那么,就让我们在母爱的暖流中再呆上一刻钟,趁此打开生命阡陌中所有的堤口,让母爱再从里至外地浸润一遍,让心跳更明晰,让血更纯净,让灵魂跳出结了茧的外壳。非常感谢潘旭澜先生在这里以朴素无华的至性至情纠正了我的执拗与片面:我一向以为,以审美化的文学的方式去触及母爱或父爱这种神圣的感情,不是苍白就是太虚伪,念及父母的最终极方式除了通过祈祷之外,好像已别无他途。今读此文,则稍感自己也许过于愚钝;只要是心之所想,手之所录,又何必计较方式与否呢?不同的是,不把她视作在作文章便是了,那样,才有真文章。 【北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