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章 论后悔(第4/5页)

我若是有了过失或遭了厄运,只能怨自己,不能怨别人。因为,除了礼节性的谦让,除了我需要向别人了解事实,我很少采纳别人的意见。在那些只需运用自己的判断力的事情上,别人的道理能给我提供依据,却不能使我改变初衷。我赞许地、礼貌地倾听别人陈述道理,但就我记忆所及,迄今为止,我只相信自己的道理。依我之见,别人的看法如同在我眼前飞舞的苍蝇和灰尘,只能使我眼花缭乱,无所适从。我不太赏识自己的意见,但我也不赏识别人的意见。命运给了我应得的报偿。我不接受劝告,我更少给别人劝告。请教我的人不多,听我的话的人更少,我不知道有哪件公共事务或个人事务是根据我的意见而改弦易辙或回到原来的路线的。有人更愿意受别人的大脑支配,虽然命运丝毫没把他们拴在一起。由于我是个既珍惜自己的职权,又珍惜自己的安宁权的人,我认为这样更好;不来问我,让我安宁,这是按我的公开声明办事的,我曾声明要安排自己,要保全自己的一切,我很乐意不管别人的事,并从拯救别人的义务中解脱出来。

当事情已经过去,不管是好是坏,我很少追悔。因为,想象它们该当如此,我便不会烦恼。过去了的事已进入宇宙的流程,进入斯多葛思想的因果连环,你的愿望、想象不能变动其分毫;万物的整个秩序,过去和未来,都不会颠倒。

再说,我憎恨年龄带来的那种偶然的后悔。古代有个人说,他多谢年龄的增长使他摆脱了情欲的骚扰。这种看法与我的大相径庭。我永远不会感激无能给我的好处。“上帝不会如此仇视自己创造的作品,以至把软弱无能列人最美好的事物[10]。”人到老年,欲望变得淡泊,一种彻底的餍足感攫住了我们的心灵。然而这与自觉性没有任何关系;老年的抑郁寡合与羸弱无力给我们打上了懦弱和病态的印记。我们不应当过分受身体自然衰退的影响,让判断力也跟着退化。过去,青春和欢乐并未妨碍我在情欲里看到罪恶的影子,同样,现在随老年而来的厌倦也未妨碍我在罪恶里看到情欲的影子。如今我虽身在其外,恰如过去身在其中一样看待情欲。当我猛力地、用心地摆脱它时,我发现,我现在的理智并不比我在比较放荡的年代更坚强,甚至,随着年事增高,它可能还有所弱化;现在,为了我的身体健康,理智不让我卷入寻欢作乐,同样,一如过去,它为了我的精神健康也不会让我卷进去。我并不因为理智已退出搏斗,就认为它更骁勇。我受到的诱惑已极其无力,不值得理智去抵御,只需伸出双手便能将诱惑驱除。倘若让我现在的理智面对我过去的情欲,只怕它已没有过去的那股力量与之抗衡。我没见它判断别的任何东西,除了判断它自己,也不见它比过去更明晰。因此,如果要恢复它,也只能是一种残败的恢复。

靠生病求得健康,这是何等可悲的治疗方法!不应当靠我们的不幸去承担这项任务,而应当依靠我们健全的判断力。用打击和伤害达不到让我干任何事的目的,只会叫我诅咒这种手段。这种手段只能对付那种需要鞭打才会觉醒的人。我的理智在幸福祥和的环境中运筹得更自如,它理解痛苦远比理解欢乐时更感到迷惘和费力。天晴气朗时我看得更清楚。宁静时我的思维更清晰。健康比疾病更能轻松愉快地,因而也更有效地提醒我保养身体。病后,当我知道我还能享受健康时,便更努力地进行身体的恢复和调整。倘若我落到宁要年老体弱的不幸和苦楚,不要精力充沛、思维敏捷、身心健康的青春年华的地步,那么我会惭愧得无地自容;倘若人们不想到我曾经是怎样,而只看到我如今风华不再,并以此来评价我,那么我会无比妒忌。依我之见,人的极乐是幸福地活着,而并非如昂蒂斯泰纳斯[11]所说,是幸福地死去。我从不希望将一个哲学家的尾巴拴在一个已经完结的人的身体上,也不希望让这瘦弱的尾巴否定我生命中最美好、最健全、也是最长的那段时光。我希望展示和让人看到一个统一的我。如果有来生再世,我还会以原来的方式再活一遍;我不怨叹过去,也不害怕未来。我对自己并不失望,而且表里都是如此。我最该感激命运的就是:我的肉体状况的每一阶段都适逢其时:我经历了生命的青苗,开花,结果,现在面临生命的干涸;这很好,因为这顺乎自然。我心平气和地承受着病痛,因为它们来得是时候,也因为它们使我更好地回忆起逝去的、长长的、无限幸福的生活。我的智慧的高低在老年与青年时期不相上下,但年轻时更有建树、更有活力,也更风雅、更活泼、更单纯,而现在则有些迂腐、滞涩、好责怪人。所以我放弃对它作前途未卜而且痛苦的改造。

我们的心灵需要上帝的触摸,我们的良知需要通过加强理智而非用减弱我们的欲望的办法作自觉的改善。情欲本身既不苍白,也不黯淡,不会因为我们用糊满眼眵的混浊眼睛去看它而改变。我们欣赏克制和贞洁,是为了这些品德本身的价值,也出于对要求我们信守克制和贞洁的上帝的遵从;倘若我因为患重伤风或腹泻不得已而节欲和保持贞洁,那不叫克制和贞洁。倘若我们不知情欲为何物,也未体验过它的滋味、力量和迷人的魅力,我们便没有资格自夸能鄙视和战胜情欲。而我了解它,所以我能这样说。然而我认为人至垂暮,精神易于染上的毛病和缺点比年轻时更顽固、更令人讨厌。我年轻时这么认为,现在,须发灰白,有了声望也还是这么认为。我们常把脾气乖戾、对现实事物厌烦不满称为睿智。其实,我们并没有摆脱恶习,而是换了恶习,而且,我认为,是换上了更坏的恶习。除了愚蠢和无用的傲气,令人生厌的喋喋不休,易怒,难以与人相处,迷信,对钱财锱铢必较却又吝而不用这些毛病外,我觉得比之年轻人,老年人身上还有更多的妒羡、不公正和恶意。老年在我们思想上刻下的皱纹要比在脸上刻下的多;衰老时不发出酸味和霉味的人世上没有,或很罕见。人的肉体和精神是一齐成长和衰退的。

看看苏格拉底老年的箴言和他所做的几次判决,我敢说,他那样做决非有意渎职,而是因为,年届七十的他,原本灵活的思维有些迟钝了,素来明晰的头脑有些糊涂了。

每天,我在熟识的几个人身上,目睹着思维在起多大的变化啊!这是一种难以抵御的病,它自然而然地、不知不觉地进展着。必须进行大量的学习,倾注十二分的小心,才能避免它给我们带来的缺陷,或者至少减缓这些缺陷的恶化。我感到,尽管我步步设防,它仍然向我步步进逼。我竭力支撑着,但我不知道它最终会把我逼到怎样的境地。不管如何,倘若人们知道我是从哪里跌落下来的,我便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