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一章 论人的行为变化无常(第2/2页)

不但偶然事件的风向吹得我任意摇摆,就是位置的更换也会骚扰我的心境。任何人略加注意,就会发现自己决不会两次处于同一个心境。按照观测的角度,一会儿看到灵魂的这一面,一会儿看到灵魂的那一面。如果我谈到自己时常常有所不同,这是因为我看到自己时确也常常有所不同。所有这一切不同都是从某个角度和由某种方式而来的。怕羞,傲慢;纯洁,放纵;健谈,沉默;勤劳,文弱;机智,愚钝;忧愁,乐观;虚伪,真诚;博学,无知;慷慨,吝啬;挥霍……这一切,我在自己身上都看到一点,这要根据我朝哪个角度旋转。任何人仔细探索自己,看到自己身上,甚至自己对事物的判断上,都有这个变幻不定、互不一致的地方。我也说不出自己身上哪一点是纯正的,完整的,坚定的,我对自己也无法自圆其说。我的逻辑中的普遍信条是“各不相同”。

我一直主张把好事说成是好事,还把可以成为好事的事也往好里去说,然而人的处境非常奇怪,如果好事并不仅仅是以意图为准的话,我们经常还是受罪恶的推动而在做好事。因此,不能从一件英勇行为而作出那个人是勇士的结论。真正的勇士在任何场合都可以有英勇行为。如果这是一种英勇的美德,而不是一种英勇的表现,这种美德会使一个人在任何时机表现出同样的决心,不论是独自一人还是与人共处,不论在私宅还是在战场;因为,无论如何,不存在什么一种勇敢表现在大街上,另一种勇敢表现在军营中。他应该具有同样的胆量,在床上忍受病痛,在战场上忍受伤痛。在家中或在冲锋陷阵中同样视死如归。我们不会看到同一个人,在攻城时勇冠三军,在输掉一场官司或失去一个孩子时却像女子似的痛苦不堪。

一个人在耻辱中表现怯懦,而在贫困中坚定不移;在理发匠的剃刀下吓破了胆,而在敌人的刀剑前威武不屈,可敬可贺的是这种行为,而不是那个人。

西塞罗说,许多希腊人不敢正视敌人,却能忍受疾病,而辛布赖人和凯尔特人则恰恰相反:“事物不基于一个坚定的原则上就不可能稳定[8]。”

亚历山大的勇敢可以说无出其右;但是只是就他的那种勇敢而言的,而不是在任何场合下的勇敢,也不是包罗一切的勇敢。尽管他的这种勇敢超群绝伦,还是可以发现其中疵瑕;我们看到他怀疑他的左右企图谋害他时就惊慌失措,为了弄清内情竟然那么不讲正义,狠毒冒失,害怕到了失去平时的理智的程度。他还处处事事疑神疑鬼,其实是色厉内荏的表现。他对谋害克利图斯一事过分自责自赎,这也说明他的勇气不是始终一贯的。

我们的行为是零星的行动组成的,“他们漠视欢乐,却怕受苦难;他们不慕荣华,却耻于身败名裂[9]。”我们追求一种虚情矫饰的荣誉。为美德而美德才能维持下去;如果我们有时戴上美德的面具去做其他的事,马上会暴露出真面目。美德一旦渗透灵魂,便与灵魂密不可分,若失去美德必然伤害到灵魂。所以,要判断一个人,必须长期地、好奇地追寻他的踪迹;如果坚定不移不是建立在自身的基础上,(“对于那个已经审察和选择了自己道路的人[10]”)如果环境的不同引起他的步子变化(我的意思是道路,因为步子可以轻快或滞重),那就由着他去跑吧;这么一个人,就像我们的塔尔博特说的箴言:只会随风飘荡。

一位古人说,我们的出生完全是偶然的,那么偶然对我们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也就不足为奇了。一个人不对自己的一生确定一个大致的目标,就不可能有条有理地安排自己的个别行动。一个人在头脑里没有一个总体形状,就不能把散片拼凑一起。对一个不知道要画什么的人,给他看颜色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可以对自己的一生绘出蓝图,就让我们确定分阶段的目标。弓箭手首先必须知道目标在哪里,然后搭弓引箭,调整动作。我们的忠告所以落空,是因为没有做到有的放矢。船只没有驶往的港口,有风也是徒然。我不同意人们对索福克勒斯的看法,我认为读了他的一部悲剧,可以驳斥他的儿子对他的指控,索福克勒斯完全是有能力处理家务的[11]。

我同样不同意佩里伊赛人根据推断作出的结论。佩里伊赛人派去整顿米利都,他们到了岛上,看到田地耕种良好,农舍井然有序,他们记下那些主人的名字;然后召集城里全体公民,宣布任命这些主人当新总督和官员,认为善于处理私事的人也善于管理公务。

我们人人都是由零件散片组成的,通体的组织是那么复杂多变,每个零件无时无刻不在起作用。我们跟自己不同,不亚于跟其他人不同。“请想一想,做个一成不变的人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12]。”因为野心可以让人学到勇敢、节制、自由甚至正义;因为贪婪也可使躲在阴暗角落偷懒的小学徒奋发图强,背井离乡,在人生小船上听任风吹浪打,学得小心谨慎;就是爱情也可以给求学的少年决心和勇气,给母亲膝下的少女一颗坚强的心,

“少女受着维纳斯的指引,偷偷在熟睡的看守中间穿过,单独进入黑暗里去寻找那个青年[13]。”

——蒂巴勒斯

只从表面行为来判断我们自己,不是聪明慎重的做法;应该探测内心深处,检査是哪些弹簧引起反弹的;但这是一件高深莫测的工作,我希望尝试的人愈少愈好。

[1] 原文为拉丁语。

[2] 原文为拉丁语。

[3] 原文为拉丁语。

[4] 原文为拉丁语。

[5] 原文为拉丁语,由西塞罗译自《奥德赛》。

[6] 原文为拉丁语。

[7] 原文为拉丁语。

[8] 原文为拉丁语。西塞罗语。

[9] 原文为拉丁语。西塞罗语。

[10] 原文为拉丁语。西塞罗语。

[11] 据西塞罗回忆录的记载,索福克勒斯受到儿子的指控,说他已经丧失理智。索福克勒斯要求法官阅读他的最后一部悲剧《科洛诺的俄狄甫斯),为自己申辩。

[12] 原文为拉丁语。塞涅卡语。

[13] 原文为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