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六章 论对孩子的教育 致迪安娜·居松伯爵夫人[1](第3/11页)

埃庇卡摩斯[16]说,唯有理解力看得着,听得见,它利用一切,支配一切,影响和君临一切:其他一切都耳聋眼瞎,没有灵魂。自然,由于我们不给理解力以行动自由,它变得唯唯诺诺,畏首畏尾。谁曾让自己的学生就西塞罗这个或那个格言的修辞和语法谈过自己的看法?人们把这些装有羽毛的警句格言当作神谕往我们的脑袋里灌,一个字母一个音节都构成事物的要旨。背熟了不等于知道,那不过是把别人讲的东西储存在记忆中。真正知道的东西,就要会使用,不必注意老师,不必看着书本。死背书本得来的才能,是令人遗憾的才能。但愿这种才能只作为装饰,而不作为基础。这是柏拉图的看法,他说,坚定、信念、真诚是真正的哲学,与之无关的一切知识都是装饰品。

我倒希望帕瓦罗[17]、蓬佩[18]这些当代英俊的舞蹈家教我们跳跃时,不要叫我们离开位置,而让我们看他们动作,正如我们的老师教我们判断,却不让我们启动大脑一样;我希望人们在教我们骑马、掷标枪、操琴或练声时,不要让我们练习,正如我们的老师教我们正确判断和善于辞令时,不让我们练习讲话和判断一样。然而,在学习舞蹈此类东西时,我们面前的一切都可作为重要的教科书:侍从的邪恶,仆人的愚蠢,餐桌上的言谈都是新的内容。

因此,与人交往是非常适合这种学习的。还有周游列国,但不是像我们法国的贵族那样,只关注圣罗通达万神殿的台阶有几多,利维亚小姐[19]的短衬裤多么华丽,也不是像有些人那样,只注意尼禄在某废墟雕像上的脸孔比他在某金币上的脸孔更长或更宽,而要把这些国家的特点和生活方式带回来,用别人的智慧来完善我们的大脑。我希望,在孩子年幼时,就带他们周游列国;为了一举两得,可以先从语言相差很大的邻国开始,因为如不极早训练孩子的舌头,长大了就很难学好外语。

此外,人们通常认为,孩子受教育时,应该远离父母。这种天然的骨肉之爱,会使父母变得过于手软心慈,哪怕是最有理智的父母。他们不忍心惩罚孩子的过错,不愿看到对孩子的教育太粗暴,太受规矩束缚,太冒风险。他们见不得孩子操练归来汗流浃背,满身尘土,受冷受热,也见不得他们骑烈马,手持无锋剑同严厉的教练搏斗,或第一次拿火枪。教育孩子别无良策:谁想使孩子有出息,就不应在青少年时期对他们姑息迁就,而应该常常违背医学规律:

让他生活在野外,担惊受怕[20]。

——贺拉斯

不光要锤炼他们的心灵,还要锻炼他们的肌肉。心灵若无肌肉支撑,孤身承担双重任务,会不堪重负。我就深有体会。我身体娇弱敏感,心灵要作多大努力,才能承受身体的压力。我在书中常常发现,我那些老师们在谈论高尚和勇敢时,往往赞赏钢筋铁骨之躯。我看见有些男人、女人和孩童,生来就身强体壮,对他们而言,挨一顿棍打,犹如被手指头弹一下,声不吭,眉不皱。竞技者同哲学家比赛耐力,更多的是用体力,而不是心灵。然而,习惯于耐劳,就是习惯于吃苦:“劳动能磨出耐痛的茧子[21]。”要锻炼孩子吃苦耐劳,这样,他们就能忍受脱臼、肠绞痛、烧伤、坐牢和酷刑。很难说他们不会遭受牢狱和酷刑之苦,有时候,好人也会像坏人那样坐牢和被拷打。我们要经得住考验。有些人目无法律,会用皮鞭和绳索威胁正人君子。

再说,老师对孩子的权威应该至高无上,如果父母在场,就会受到中断和妨碍。此外,依我之见,孩子受父母溺爱,或者从小就知道自己家是豪门贵族,这对他只有坏处。

在培养交往能力时,我每每发现有一个缺点:我们总是竭力显示自己,兜售自己的货色,而不是去了解别人,汲取新的知识。沉默和谦逊有利于同人交往。等您的孩子有了才华时,我们要教育他不要露才扬己;听到别人胡言乱语,不要怒形于色,因为听到不合自己趣味的东西就面有慍色,是不礼貌和令人讨厌的行为。要教育孩子注意自身修养,自己拒绝做的事,别人做了也无须责怪,不必同习俗格格不入。“为贤人者当不卖弄学问,不盛气凌人[22]。”要教育孩子有礼貌,不要好为人师,不要小小年纪就野心勃勃,为让人另眼相看就显示自己比别人聪明,用指摘别人和标新立异来捞取名声。只有大诗人才可以在艺术上别出心裁,同样,也只有伟大而杰出的人物才可以撇开传统,独树一帜。“即使曾有个苏格拉底和亚里斯提卜远离了习惯和传统,人们也不能步其后尘,他们才华出众,超凡脱俗,所以就能独树一帜[23]。”要教会孩子只有在棋逢对手时才发表议论或进行争论,即便如此,也不要把所有的招数都展示出来,而只消使用对他最有利的。要教会他精于选择自己的论据,说理切中要害,因此也就要言简意赅。要教导他一旦发现真理,就要立即缴械投降,不管真理出自对方之手,还是由自己的看法稍加修改而成。因为他登台演讲,不是为了说一些规定的台词。要他不受任何理由的约束,除非自己赞成这个理由,也不要用正当的钱去买悔恨的自由。“他不是非得为规定的思想观点辩护[24]。”

假如他老师的性格和我一致,他就会让他立志效忠君王,披肝沥胆,无所畏惧。但是,这一效忠仅限于履行公务,要让他打消别的念头。一个人如被雇用和收买了,就要偿还这特殊的债务,说话也就不会坦率,要么言不由衷,要么就要担当冒失轻率和忘恩负义的罪名。

为侍臣者只能言君王所言,想君王所想,这是他的惟一权利和意愿;君王从成千上万臣民中挑选了他,并且亲自调教。这个恩宠和功利使他眼花缭乱,他也就做不到直言不讳了。然而,我们看到,这些人的语言通常不同于其他阶层人的语言,他们说话缺少诚意。

要让孩子的言谈闪烁着良知和道德,惟有理性作指导。教他懂得,当他发现自己的论说有误时,即使旁人尚未发现,也要公开承认,这是诚实和判断力强的表现,而诚实和判断力正是他觅求的重要品质;还要他懂得,坚持或否认错误是庸人的品质,这在越是卑贱的人身上越明显;他应该知道,修改看法,改正错误,中途放弃一个错误的决定,这是难能可贵的品质,是哲学家的品质。

要告诉孩子,和别人在一起时,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因为我发现最重要的位置往往被平庸之辈占据,财富多不等于才华出众。